大门敞开,若双一行人走进偌大的圆楼里,背上的雪,幽幽转醒,他疑惑地打量眼前所见,熟悉得有些陌生。
“阿雪,你醒了。”若双牲畜无害地笑着,伸手搔弄肩上雪所散落的白色长发。
“别碰我头发!”雪没好气地拨开若双的手,从背上俐落跃下,他再次环顾四周,异样的感觉在心头蔓延。“这里是……?”雪站在圆楼正中的广场,凝视这块十年不曾改变的地方,他的表情染上恐惧的惊惶。
“雪?”寻己出声探问。
雪赶忙把两人往门口推去,却已经被大匹人马包围,人手一把晶亮的剑器,银光闪动,蓄势待发。
“雪师兄,你可终于回来了,霜霜真是想死你了。”娇嗔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闻声,前头纷纷让出通道,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踏着莲花步,袅袅的衣袖随巧步摇摆,脸颊绽出甜美的酒窝。
雪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听说你在外头惹了不少事嘛!”少女的语气上扬,她还是笑得很甜,甚至有些虚伪。“为什么自找苦吃呢?乖乖地在爹爹身旁摇尾乞怜,不是很适合你吗?小杂种。”雪无息地走离若双他们,迈向陆霜霜,微仰着头,整身散发孤傲的气息,这是他面对陆陵上上下下一贯的态度,他十年的师门。
“这些日子,你真是越来越刻薄了,大小姐。我猜,你每天晚上是不是辗转难眠,想尽办法在师父面前抹黑我。”雪尖酸地讽刺着。
陆霜霜的表情开始扭曲,她恶狠狠地瞪向雪。
“没想到有人如此不要脸,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不敢承认,还自以为是,全天下也只有你这个白发妖孽会无耻到这般地步。马上把英雄帖和爹爹的剑交出来,等下我们下手说不定会放轻点。”陆霜霜的笑容已经无影无踪,换上切齿的面容。
雪不屑地冷笑一声。
“凭你们这些三脚猫的功夫,也想困住我,哼,这十年来,你们有任何人赢过我一招半式吗?”雪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师兄弟,带着胜者的睥睨。
雪的话,激怒在场的众人。
“跟妖孽讲道理实在是白费唇舌。抓住他!”陆霜霜一声令下,所有持剑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攻向雪,雪瞬间甩开皎没的剑鞘,剑锋四面八方袭来,雪一俯身,白色的长发扬起,数十把剑纠结在纯白的幻影中,皎没往上一挑,数十把剑在空中旋了弧度,纷纷攒入地面,另一波攻势展开,他们有序地轮流出剑,雪见招拆招,陆陵之中,不知道还有谁比他更熟稔陆陵剑法。
“废物!怎么现在还没砍断他一双手脚!”陆霜霜气得直跺脚。
雪一面交战,而眼角余光落在角落的两人,若双和寻己正看着他,一种莫名的疲惫笼罩心头,他似乎习惯了和黑剑杀敌的场面,还有打得难分难解时,那串讨人厌的风凉话。
不会再有了,他们知道他是个多么卑鄙的人,就不会和他同行,不会再把他当作同伴,而且……
最后一把剑器落地,发出响亮的撞击声,看着同门师兄弟成为他的手下败将,雪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寻己从头到尾没有出手。
“也不过尔尔。”雪冷笑着,连他自己也觉得刺耳的笑声。
“够了!”英拔的男子出现,不容侵犯的面容,灰白发丝略为透露男子的年岁,锐利的目光衬托出他在这里不凡的地位,他走到雪的身前,众人噤声不语,一时,静得如深冬的黑夜。
“爹爹,你看,雪师兄欺负我,还把大家打成重伤,好过份喔!”陆霜霜向前搂住男子的臂弯,一脸委屈地向他诉苦。
“我没有!”雪大吼,声音却克制不住,颤抖起来。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陆流水平静地说着,语气却让雪感到不安的陌生。
“爹爹,你知不知道雪师兄丢了多少陆陵的颜面?他不仅偷了我们的帖子,还仗着自己的身手,到处劫掠老百姓。柳湖派说他们被奸人暗算,照他们的叙述,有一个好像就是雪师兄,还有啊,前些日子,人家罗洋山大侠来陆陵要人,说是有个像雪师兄的人,偷袭他,抢走他的英雄帖。”陆霜霜睁着水汪汪的双眼,期待将所发生的事。
“你不要血口喷人!什么东西到你嘴里为什么都会变成黑……”“住口!”陆流水厉声喝道,雪倔将地低下头,紧咬嘴唇。
“爹爹,别跟他计较,先叫他把英雄帖物归原主,然后再慢慢作打算,可不可以?”陆霜霜撒娇说道。
“为什么不是我?”雪发出蚊鸣般的抗议,他感觉从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在发颤。“明明我是陆陵中最优秀的弟子,我明明比其他人都来得厉害,明明我是师父的直属徒弟……为什么英雄帖不是我的?”雪的声音渐渐放大,到最后,几乎是大喊出来。
“啪!”清脆的巴掌声落下,雪白皙的脸庞立即出现五条红印,雪捂住发烫的脸颊,负气的泪水不禁在眼眶打转。
“竟然还不知悔改,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从今以后,我们陆陵没有你这个败类!”陆流水冰冷的话语,一字一句刺进雪的心头,雪张大眼睛,愣愣地望着他师父盛怒的脸孔,皎没的剑柄从雪的手中滑下,他的双膝瘫跪下来。
陆流水瞥了雪一眼,随即拂袖而去,他的衣摆被拉扯住,雪几乎是整个上身趴在地上,白发散落一地。
“师父,都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求求您,不要赶我走,不要赶我走,我不会再犯了,什么错我都会改,师父,不要赶我走,求求您,求求您──,我没有地方可以回去……”雪绝望地哀求着。
陆流水只一把扯回衣摆,头也不回,无情地走进正堂,任由雪白的身影自生自灭。
“爹爹已经不要你了,你这只杂种狗还敢在这里撒野吗?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德性,还敢对本小姐摆架子,你不是陆陵最厉害的高手?得意给我看看啊!”陆霜霜开始放声大笑,众人随之起哄,恣肆地嘲弄一身狼狈的雪。
世上惟一可以引以为傲的事,就是他是掌门的弟子,他才好不容易能够待在陆陵,漠视他人的鄙夷,可是现在,师父不要他了,已经一无所有了,雪指缝夹杂白色的发丝,慌乱地捂住双耳,抵挡排山倒海的嘲笑。
所谓的哄堂大笑,就是笑得连屋顶的尘埃,都震落下来,圆楼绕梁的笑声,嘈杂得活像头痛的耳鸣。
“不准笑!”寻己大喝道,挺身而出,怒目逼视众人,一和他目光相接,声音就滞在喉头,瞬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是这个叛徒的同党吧,真是物以类聚。”陆霜霜打量寻己的眼睛,不屑地抿抿嘴。
“说的也是,我就想像雪怎么会和你们这些草包同个师门,原来他和我们都是强者,也难怪和你们如此格格不入。”若双好似终于找到问题的徵结,突然恍然大悟,可嘴角却扬起挑衅的微笑。
“你的胆量不小嘛,竟敢在陆陵的地盘找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来本小姐面前下跪,我可以考虑放你一马。”陆霜霜身旁涌现数十个护花使者,仗势欺人,原本难听的笑声再度卷土重来。
“寻己,连我这个容易讨好的人,都找不到有趣在什么地方,他们怎么会高兴成这样?”若双困惑地用指头转着自己的马尾,虽然话是说给寻己,可音量恰好让所有人听见。
“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客气。”陆霜霜美丽的脸庞狰狞起来,反到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她左手插腰,右手往前一挥,数十人冲出,踏着整齐的步伐,布成八角的阵形,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过熟的荷包蛋,一样生硬,甚至手中剑倾斜的角度也如出一辙。
“风水。”寻己说,他一开口,就有种莫名的气魄,众人不得不倒吸一口气。
“寻己,那个是陆陵出名的”八卦阵“用来以多欺少,不是拿来看祖坟阴阳吉凶。”若双赶忙澄清寻己的误解。
他们已经惹得陆霜霜怒火中烧。
“休想活着离开陆陵!”陆霜霜一声令下,八卦阵中各司其位,迈着小碎步,一点一滴向寻己逼来,空气弥漫肃杀的气息。
寻己前脚跨出,凛冽的眼神扫遍前方,八卦阵不禁退了好几来步。寻已停下,双方就这样僵持住。
若双无声无息地走到雪身边,雪还是跪卧在地上,白发散落一地,掩盖脸庞的伤悲。若双一把蹲下,没有出声,静静守在他的面前。过了好些时候。
“阿雪,如果哭够了,就站起来吧!”若双淡淡地说着,带着和煦的笑容。
雪缓缓抬起头,透过前额滑下的发丝,他迎向若双的眼眸。
“你们……会不会瞧不起我?”雪试探地问着,字句不安地抖动着。
“为什么?”若双装作不甚了了。
“我没有父母,没有背景,现在又被逐出师门……”“而且个性又糟,动不动就和寻己一言不和,大打出手,老爱鸡蛋里挑骨头,嫌东嫌西,最后吃最多还不是你,目无尊长,自己长得太漂亮,被误认成女人,还怪别人瞎眼……”若双滔滔不绝细数雪种种不是。
“自以为是。”寻己转过头,补充一句。
“没错!寻己。我真是老糊涂,连阿雪最最最严重的毛病都给忘了。”众人面面相觑,心想是不是把他们错以为一伙,看情形,是仇敌才对。
“可是啊,我知道,阿雪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我知道。”若双轻声地呢喃着,疼惜般摸着雪的头发。
“混帐,别碰我头发!”雪不住低声嚷嚷,他起身,一手将散乱的长发往后拨去,恢复那张不可一世的神情。
“唉呀,这才是我认识的阿雪。”若双击掌而笑。
“寻己,你在做什么?”雪望去一人对恃一群人的场面。
“等你。”寻己说。
“……?”雪不解。
“阿雪,寻己的意思是你不说,他怎么晓得你需不需要帮忙?”若双指点迷津。
“难怪你们一直袖手旁观……”雪的青筋抽动着。
“要不要?”寻己问。
雪迟疑着,紧紧咬下唇瓣。
“啊,漏了这项,阿雪的死要面子。”若双接过话。“这样下去,十只指头也不够数,阿雪,你的好,真是罄竹难书。”若双赞叹着。
“闭嘴!”雪大吼。
“寻己,你就看在阿雪为你牺牲色相的份上,路见不平吧。”若双认真说道。
“牺牲色相?”寻己疑惑。众人跟着好奇起来。
“如果你敢再吐一个字,我就让你一辈子说不出话。”雪十根手指掐进若双的颈子上,若双两手挥动挣扎着。
“雪,至少留一口气。”寻己叮咛道。
“还发什么愣!赶快把他们抓起来!”陆霜霜大叫。在场的人回过神,再次摆出气派的阵仗。
寻己准备迎击。
“八卦阵的弱点在左右两人,只要打倒领阵的家伙,阵形就会不攻自破。”雪暂时放过若双,对寻己嘱咐。
“风水,我来了。”寻己把雪的话搁在一旁,见一个砍一个,见二个杀一双,三两下,陆陵陷入极大的混乱。
“寻己,我说过那个不是风水啦。”若双摆摆手。
雪看不下去,提起皎没,一道白影闪进人群中。
“喂!你可以用点脑子吗?哪有人以寡敌众还靠蛮力?”雪攒入寻己所处的中央,不客气地骂着。
寻己突然收手,一脸严肃地盯着雪。
“牺牲色相?”寻己穷问不舍。
“不要问了!”雪吼道,脸上的红晕直蔓向耳根。
“说。”寻己脾气拗起来也是无人可挡。
“休想!”偏偏雪一样固执。
两人互相瞪视着,忽略身旁围绕成山的敌人,若双傻傻笑着,接下来的情节,可想而知。
黑剑和白剑旁若无人,自己杀开起来,识相的人纷纷退到一旁,刀剑无情啊!闇起暴雷轰下,皎没疾风扫去,电光火石,雷霆万钧。众人忘了手头的事,屏息观看场上黑与白的厮杀,姑且不论被波及的危险,能够亲眼目睹两大名剑势均力敌的交战,实在是一大享受。
寻己和雪的剑锋相持不下时,一对臂膀从后环绕二人的脖子。
“别打了,你们这两个孩子。赶快想法子离开这里吧!”若双的笑脸夹在二人之中,争执瞬间化开,寻己低头叹口气,雪照例把头偏向一边,好死不死,就在若双抬起头的刹那,三个人的脑袋瓜同时撞在那一点──“痛…痛……”他们各自捂着头,低声哀鸣。
碰的一声,大门门板合上的声响收回众人的注意,陆霜霜站在门旁,耀武扬威地晃着手中的钥匙,对着大门铁链上的锁。
“看你们插翅也难飞。”陆霜霜拉开胸前的衣襟,将钥匙滑入衣服中。“有种来拿啊!”陆霜霜得意狂笑,她自料此举万无一失。
若双出现她眼前,笑吟吟地对她行了个礼。
“姑娘,得罪之处请多见谅。”“你想做什么?啊!”陆霜霜叫得惊天动地,吓得花容失色。
若双将她整身抱起,走离大门好几步。
“你在那里会有危险。”若双笑着解释道。
黑色的身影飒爽立于门前,寻己侧身,左手伸出,五指紧握,手肘奋力往门板撞去,铁链并未松开,倒是整扇大门应声而倒,力道过猛,挂在上头的匾额,直直坠下,就从写着“陆陵”两字的中间,裂成两半。
“失礼了。”寻己面无表情,但很恭谨地倒了歉。
众人张大口,下巴都快脱下来,只有雪无可奈何地抽动嘴角。
“阿雪,我们走吧!”若双不知何时来到门口,和寻己并肩,伸出他的双手。
一种无法抑止的冲动,窜上雪的心头,虽然这个时机不适合做这种事,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开始大笑起来。
“真…受不了…你们。”雪笑得眼角都迸出泪来,他的笑声铜铃般清灵,回荡在圆楼,久久不散,众人带着讶异望着雪,十年来,他们没见过他笑得那么开心。
“跑!”雪无预警冲向前去,若双背着书箱,寻己揉着睡眼,三人拔腿狂奔,一溜烟,扬长而去,留下反应不过的众人。
“快追啊!”陆霜霜扯开嗓门大喊,可是没人动作。
众人交换一下眼神,终于推出了个代表。
“大小姐,我们之中没有人可以追上大师兄。”那人老实托出实情。
“废物!都是废物!爹!你是掌门,好歹说句话!”陆霜霜仰头咆哮。
陆流水坐在屋檐上,一手托着下颌,慵懒地开口。
“来人,去把大门修一修。”“爹!”若双一行人直逃到陆陵那栋大圆楼只剩下一个小黑点才停下来歇息,三人气喘如牛。
“我们分道扬镳吧。”雪突兀地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若双今天问了两次,寻己也疑惑地看着雪。
“那座桥是我毁掉。我当初偷走师父的皎没和英雄帖,为了怕师门追来,所以我就弄坏桥,让他们没瓣法过河。”雪尽量平静地说着,他还是咬了下嘴唇。“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吧……所以上次我被水寇抓进江里,帖子…沉进江底……我没有资格到英雄门了。”“阿雪,你在说什么傻话?你的英雄站在我身上啊!”若双不疾不徐地从怀里掏出一摺用红线系起的纸帖。
雪吃惊地张大眼睛,不可置信,望着若双。
“你一定是拿寻己的份唬弄我……我又没有拿给你……”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若双又掏出一份一模一样的帖子。
“这才是寻己的。”若双笃定地分辨。
寻己用鼻子嗅了嗅,也点点头。
“阿雪,你的师父是个好师父。”若双自顾自说着。
“你是什么意思?”“他从头到尾没有打算把帖子和皎没收回去。阿雪,你师父真是用心良苦,可别辜负他的心意。”雪紧握着皎没,细想整件事情经过,眼睫款款落下。
“不过,真难想像他被五花大绑的模样。”若双沉吟道。
“什么啊?”雪难以理解。
“我师父处罚人就是这么做。”寻己说。
“哈哈!”若双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