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老齐头把责任给担起来了。队长未必不明白是常有良值班时贼钻了空子,可要是把事情挑明了,队长也为难,真的让常有良卷铺盖回家,岂不是等于断了他的挣工分的路?总不能把常有良开除出社员队伍吧?难为了老齐头和队长了!
常有良想,要对得起老齐头和队长,而怎样才算对得起老齐头和队长?最好能抓住那偷草贼,也让队长和社员们知道,他常有良也不是个摆设。
常有良估计,那偷草贼不会只偷走了三捆草就洗手不干,狗改不了吃屎,想让贼改恶从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贼肯定还会来,只是在等待机会。常有良暗下决心,只要贼再来,一定当场抓住他。
接连几夜,轮到常有良值班时,他一分钟也没有回场房,半夜都在场上绕。这几夜风平浪静,贼没有漏面。难道贼真的是偷了一次就知足了?不可能,贼心无几呀!那贼为什么没再来?常有良仔细分析了贼没有再来的原因,发现自己真是愚蠢到家了。场边上的电线杆上挂着一百瓦的大灯泡,把麦场照得如同白昼,贼老远就能看见场上有人,哪还敢来?找到了原因,再轮到常有良值班,他把电灯关掉,躲在草垛边,观察着场边,看有没有人过来。可又三天过去了,贼还是没有出现。就在常有良对抓住偷草贼没有了信心的时候,气象预报说,今夜这个地区有大雪。常有良是吃晚饭时从收音机里听到预报的,马上意识到今夜可能会发生点什么,上一次就是因为夜里下雪,让贼钻了空子,丢了三捆草,说不定贼会在今夜重新光顾麦场……
后半夜是常有良值班。常有良找了一个靠近路边的苇草垛,搬去最上面两层草,穿着大衣躺在草垛上,再用苇草把自己伪装起来。电灯让他关了,他能看到从乡间土路走向麦场的人,别人却无法看到他。雪花飘了下来,越下越大,不到一袋烟工夫,满世界一片白。常有良有点兴奋,有点紧张。盼着贼来,又怕贼真的来。兴奋,是因为贼完全有可能在这个夜里再来偷草,紧张,是他担心贼真的再来,怎么才能把贼抓住。常有良想得出来,偷草贼一定是一个壮小伙子,上一次一下子偷走了三捆草,一捆五十斤,三捆就是一百五十斤。从村子到麦场,有三华里的路呢,上了年纪的人能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走那么远的路吗?女人就更不可能了,且不说妇女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也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啊!深更半夜,跑到荒郊野外的麦场上来偷几捆草?那不是神经有问题就是吃错了药。常有良想不出在柳树营村有哪个妇女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倒是壮小伙子中哪个会是偷草贼,常有良能想出几个来。村西头住的刘宝柱,娘跟爹离了婚,与爹和妹妹一起过,前些年因为偷盗生产队的化肥坐了两年牢,半年前才放回来,说不定贼心难改!还有村东头的高二,原本是东北人,他爹发现他娘跟别的男人有奸情,一气之下把他娘给杀了,他爹杀人后到公安局自首,高二和他哥哥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被送回到关里,由七十多岁的爷爷和一辈子没出嫁的姑姑管着,可年迈的爷爷和有点呆傻的姑姑根本管不了高二,那家伙好事不做,坏事干绝,哪家的孩子哭闹,大人一吓唬:高二来了,小孩马上就不哭了!说不定偷走三捆草的人就是高二!常有良就是因为想到了偷草贼可能是高二或者是刘宝柱,心里头才紧张。那两个家伙,胳膊粗力气大,凭常有良那点力气,就算高二或者刘宝柱今夜真的来偷草,能抓住他们吗?别抓不住贼,反倒让贼给揍一顿!常有良又想,就算抓不住偷草贼,能知道偷草贼到底是谁,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队长,自己也算立功了。见机行事吧!
躺在草垛里容易犯困,常有良吃不了辣椒,兜里装了一头蒜,够辣,用舌头舔舔,就辣得掉眼泪。这种方法能驱赶困意。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尽管身上穿着军大衣,周围掩着苇草,但常有良还是感觉到了冷!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在草垛里躺半宿到底值不值的时候,常有良看到,一个黑影朝麦场走了过来,手中好像还提着绳子!不用脑子,用鼻子就可做出准确的判断,这家伙是来偷草的!上一次偷走三捆草的人就是他!常有良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朝麦场走过来的那个人。近了,更近了。那家伙竟然来到了常有良藏身的草垛前,先左顾右盼了一番,确信场上没人,把手中的绳子放在地上,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要从草垛上搬草往绳子上放了。常有良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怎么会是他?不是高二,也不是刘宝柱,常有良把脑袋想炸,也不会想到来偷草的人会是这家伙!常有良推开掩在身体周边的苇草,本想出其不意,上前抓住偷草贼,哪知道,偷草贼的警觉性比常有良高,行动比常有良利索,听到响声,抓起放在地上的绳子,头也顾不上回,转身而逃,很快就消失在夜幕和雪花之中……
3
那个偷草贼竟然是郑宏——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团支书。
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的社员们提起郑宏,众口一词:那小子,不白给。
郑宏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就表现出了卓越的政治才华,挺有号召力。
初一时,学校要求学生们利用业余时间宣传“最高指示”和“梁效”的文章,好多同学采用的方法是把主要句子抄在哪家院墙上抹的小黑板上,郑宏采用的方法却与众不同,他组织几个同村的同学,每隔几十米一个人,占据柳树营的主街,郑宏自己在街的最东头,一手拿电筒照着报纸,一手拿着用硬纸壳卷成的话筒,冲着紧邻自己的那同学喊:“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紧邻他的同学重复“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第三个人把这话再重复一遍……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在难耐的夏夜里能听到知了之外的另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校长说郑宏的方法胜过三只高音喇叭,还在各班推广郑宏的方法,于是,在全柳树营公社,一到晚上,村庄的上空就会有此起彼伏的喊声:“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
初中二年级,郑宏是初二(1)班的班长,那时候,盛行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小商小贩当作投机倒把分子,郑宏给校长写了一份建议书,建议柳树营中学组成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由他任队长,每天晚上,到公路上堵截投机倒把分子。校长竟然同意了郑宏的建议。于是,初二(1)班学生,不分男女,吃过晚饭,都手持木棍、绳子到公路上去。燕柏路在柳树营境内的三公里,成了郑宏的天下。郑宏把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分成四个组,最东头一组,最西头一组,中间一组,另一组机动,在公路上巡逻。学生们把从家里带来的长绳子的一端栓在马路一边的大树上,另一端由躲在马路另一边壕沟里的人抻着,一般情况下,绳子是贴在马路上的。如果在公路上巡逻的那一组看到有用自行车驮着东西的人经过,就会吹起口哨,躲在壕沟里的人就会把绳子拉起来,离地面有一米高。这招是从电影上学的,只是绊倒的不是战马,而是自行车。骑自行车的人往往被摔得趴在地上起不来,郑宏会带着人冲上去,检查人家自行车上驮的是什么,如果驮的是粮食、棉花或者食盐,骑车人就会被送到公社……也有侥幸冲过绊车绳的,那些人往往是在城里做工的工人,家在农村,从城里带点东西给老婆孩子,不想被抓住,知道公路上有一群学生巡逻,到了有埋伏的地方,猛冲过去。这样一来,更倒霉了,前面还有一道关,学生们严阵以待,骑车人到了跟前,有猛少年冲上去,把手中的木棍猛地插进自行车轮子,只听得嘎巴嘎巴几声响,自行车辐条被别断,骑车人也会载下来……
郑宏教育他的队员们,时刻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到公路上堵截投机倒把分子,躲在马路边壕沟里的人,一部分人眼睛盯着马路上过往的人,看看自行车后座上有没有东西,另一部分人望着天空,不是看星星,而是看天空中划过的信号弹。郑宏认为,一旦天空中有信号弹划过,那就是阶级敌人在联络,必须把情况马上报告公社。那一个夏季加一个秋季,郑宏领导的柳树营初中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一共捉到五名“投机倒把分子”,自行车上带的粮食都交到了公社,还发现了两次“敌情”,是两颗蓝色的信号弹从他们头顶飞过……
对郑宏发明的土广播,柳树营的社员们并不买帐,说郑家小子好出风头;对他组织的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不光柳树营的人骂他缺了八辈子的德,就连夜晚从燕柏路柳树营段经过的人,都骂柳树营初中的学生是土匪。不管老百姓骂得多难听,郑宏有自己的见解: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投机倒把分子骂我们是土匪,正好说明我们的行动是革命行动,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郑宏办的也不全是挨老百姓骂的事情,也办过让老百姓拥护的事情。初二下半年,到了冬天,社员们歇冬了,郑宏又跟校长建议,农村里文盲太多,不利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巩固,应该利用农闲时节办扫盲班,校长对郑宏说:“你跟我想到一块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先把你们村的扫盲班办起来,我把你的经验在全公社推广。”郑宏得了尚方宝剑,亲自找小学校的校长,让小学校拿出一间大教室,供扫盲班的学员上课用;还亲自找到大队书记,请大队派人入户做动员工作,好多大字不识几个,每天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在那一年的冬天走进了郑宏办的扫盲班……
因为柳树营中学有了郑宏,就常有经验被创造出来,柳树营中学几乎每年都被县里评为先进单位,校长被评为思想政治工作的先进人物,郑宏是柳树营初中唯一一个上学期间就成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