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亮和他爹一样,是相亲们送走的。那天初亮带着大红花,穿着黄军装,军装有点大,但腰间扎着很粗的腰带还是显得精神抖擞,帽子遮住了他的光线,却遮不住他那冒光的眼睛。他长这么大以来还是第一次感受着这样的拥戴。他想想死去的爹,觉得死得值当了,因为他知道当年送他爹上车的,奔赴朝鲜的乡亲们只比眼前的多,不比眼前的少,他们敲锣打鼓的,那声音响彻云霄。这次也是一样,整个堡子都惊动了,所有的人,只要还能走的,他们都来了,不能走的也来了,他们让自己的儿女将自己背来。初亮想,不管自己爹是被懒腰斩断还是被削去了半个脑袋,那都值了。看到眼前的景象,初亮有些激动,鼻子酸酸的,眼睛有些湿润,他不怕离开家,他突然感到相亲们对自己的期待,那一双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无疑是一种期待,盼望你建功立业,盼望你保卫祖国,盼望你守护一方的安宁。初亮脑海中浮现了战场上冲杀的情景,他恨不得现在就拿着敢抢去打仗,想到这,他甚至羡慕他爹,因为那个时候有仗可打,他想,要是日本人再来一次就好了,那样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打上一仗,没准他也能当烈士。他甚至想到了死,他会死在战场上,倒下的一刻一定是缓慢的,就像电影里一样,周围还会想起音乐,想到这他的眼睛湿润了,他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对他爹充满了无限的崇敬和羡慕。初亮上了火车,姥姥从人群中挤了进来,旁边叶子搀扶着,可她甩开叶子的手,好像那双手阻碍了她去拉初亮的手一样,他拉这初亮的手不放,她将一楼鸡蛋递给初亮,她那沧桑的面庞刻画着无数刀刻班的皱纹,眼角处竟然流出了泪水,“当八路好啊,跟着共产党好好干,多打鬼子,全堡子人都靠你了。”尽管姥姥说了些时空错乱的话,可初亮却感觉那样的真实,那一瞬间他甚至认为他这次就是要参加红军打鬼子,他甚至感到一颗颗子弹擦着头发过去,一颗颗炸弹在身边响起,他有点恍惚,好像又回到了他爹那个年代,仿佛看到了他爹出行的时刻,他感到他爹的血液在他身体力晃动的力量,他冲着人群大喊一声:“乡亲们,我一定多打鬼子,你们等着我回来!”其实鬼子早就被打没了,也许是姥姥那期盼的神情传染了初亮,也许是他将自己当成自己的爹了,不过这话说得响亮,久久不绝。堡子里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声音了,他们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众人响声如雷,他们齐声喊道:“多打鬼子,乡亲们都指望你了!”
人群里想起了老人的哭声,年轻人默不作声的望着初亮,搀扶着身边的老人,即便是一场梦,年轻人也不愿意叫醒他们。老人的哭声越来越大,好像初亮这一去就不回来似的,仿佛他一定被是削掉半个脑袋或者被懒腰斩断。初亮看着海东,眼泪刷的就流了出来,海东大声喊道,“哭什么哭!给我憋回去。”这句话海东经常说,每当他把初亮训斥得眼泪直流的时候他都要说,海东说,掉眼泪是女人干的。
火车开了,初亮将头伸出窗外,不停的招手,直到开出了火车站,直到初亮在相亲们的眼里逐渐的模糊。众人喊声一片……
这次山东堡征兵,报名的有好几个,其中包括李三。初亮的参军,对李三来讲无疑是个重大的打击。初亮走的时候李三也跟着去了,还有李三的爹娘。他们仨在人群的最后面,他们不想被看到,他们又怕没被人看到。所以他们站在最后面,前面的人一般不会看到他,可回去的时候又没有人看不到他们。因为众人向后转,李三他们就是排头了。看着初亮离去,李三他爹好像看到了当年自己的影子,他点了根烟,对他娘说,“当年我也是被人送出去的,那场面,比这要风光,当官的都来了,还有那花,比这要大。”他娘看了一眼她爹,开始没做声,后她叹了口气说,“当年去了仨,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命大啊。”听着他们的谈话,李三突然转过身来,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这两个人立刻就不敢再所话了。看这这个场面,李三心如刀割一样,他相信他一定能当一个好兵,他也能在战场上杀敌,建功立业,他也能够跟小鬼子拼刺刀,他也能冒着枪林弹雨的向前冲,他也能像杨靖宇那样只吃棉花和冰和小鬼子周旋几天,可他没有机会了,就更别说是这样的欢送场面了。他甚至想象自己被懒腰斩掉半节,然后拖着半节的身子,用帽子兜住肠子,他脑子里出现了黄继光堵抢眼的场面、出现了董存瑞炸碉堡的场面,他来了力气,他一点一点的匍匐前进,就这样,他抱着炸药包冲向了日本鬼子与他们同归于尽,只听一声巨响,他被炸成了碎片。李三这样想着,嘴角露出了笑容。可瞬间他就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没有这个机会,抗美援朝他没赶上,如今部队征兵,却没他的份。
那天晚上李三喝了点酒,他爹就又挨打了。他爹年轻的时候很壮,像头牛一样,一顿能吃七八个馒头,参军回来瘸了腿,也就丧失了一般的劳动能力。政府给他安排到铁路上班,说是照顾,可偏偏安排到了建筑工程段,这里的活很累,与他一起干活的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盖房子要顶着太阳,高层建筑要冒着被摔下的危险,总之对于一个瘸子来讲,这个活就是要命的,随时冒着生命的危险。可李三的爹就是命大,经常是有惊无险,和他一起的一个工友,从两层楼掉了下来,和他一样摔断了腿,走路要拄着拐杖,可他爹一次都没被摔下来过,最悬的一次他掉下的时候被挂在了防护网上。别人都说李三他爹有一条贱命,因为贱,所以阎王都不爱要,李三他爹总算熬到了最后,退休养老,可他的腰却早早的累弯了,因为一条腿使不上劲,他就要借用腰的力量,时间一长,腰就出了问题,现在应该叫做腰脱。腰是全身中最重要的位置,人的正常行走吃饭,甚至咳嗽都要借助腰的力量完成,腰没了力量,浑身就没了力量,所以李三打他爹总能得心应手。李三将正在吃饭的他爹一把拽下了炕,一顿拳打脚踢,他嘴里还含着饭,血就从嘴角处流淌出来,他娘在站在旁边,拦也不敢拦,劝也不敢劝,就是哭也要小声的抽泣,怕别人听到,又怕别人听不到,所以她哭得很不自在,哭得很矛盾,每一声都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似的。
李三红着眼睛,一边打一边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他爹就在下面苦苦的哀求,“你是我爹,你别打了,爹,你别打了。”李三一句话都没有,上去又是几个嘴巴,那几个嘴巴扇的啪啪作响,李三心里甭提多舒服了,他喜欢扇他爹嘴巴子的响声,清脆、响亮,他又连着扇了几个。每次他爹反过来叫李三为爹的时候他总能停手,至少休息片刻再打,可这次不一样,他爹叫他为爹的时候他打得更狠了,这是他爹没有想到的。左右都是挨打,不如骂个痛快,李三他爹骂道,“王八犊子,你不得好死,早知道生下来就应该把你掐死!”还没等说完,李三又是几个嘴巴。
三伏的天,动一动都满身是汗,别说是这么剧烈的活动了,李三早就大汗淋漓了,他觉得屋子里憋闷,就一把拽住他爹的衣领,像拖着猪肉一样将他爹拖到院子里,他爹被他一股脑的拖到了院子里,他骑在他爹身上,又是狠狠的几拳,这几卷打得他爹眼前直冒星星,晕沉沉的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这时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吃晚饭在自己家院子里纳凉,听了响动就过来看看,他们有的嗑着瓜子,就像看电视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幕,小孩子们也奔走相告,争先恐后的来到他家门前,看着这充满暴力的场面。
“李三,别打了,枪林弹雨的都闯过来了,再被你打死就不值了。”人群里传来了王婶的声音,王婶就爱嗑瓜子,往往是电视剧演了两集,一斤的瓜子就剩下瓜子皮了。王婶的话点燃了李三的愤怒,李三头都没抬,又是几巴掌,打得他爹只有呻吟的份了。围观的人是矛盾的,他们怕李三把他爹打死,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而且将他爹打死之后就再也看不到李三打爹了,不过他们又不希望李三早早的结束这样的好戏,所以他们是带着矛盾的心情观看的。他爹已经麻木了,浑身都没了疼的感觉,李三每打他一下,他只是感觉身体会随着李三拳头的方向摇动,别的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一点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仅存的力气是为了倒腾他那口气,尽管这口气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王婶看着,将瓜子壳的很响,嘴上一边咀嚼一边对旁边的人说,“李三他爹造的什么孽,受这份罪。”然后大家不屑的、会意的冷笑一下,彼此都心照不宣。他们看到李三他爹挨打很激动,很刺激,但他们嘴里还要骂李三不是个人,还带着怜悯的说李三他爹造了什么孽,要受这份罪,他们开始同情李三他爹,但这个同情必须是看到李三他爹挨打的时候才能施舍给他,否则的话他们是不会同情的。
在堡子里海东似乎是个异类,他不喜欢看李三打他爹,从来不看。这个时候人群里传来了海东的声音“李三,你干啥呢,都快打死了,你混蛋啊!”李三循声望去,海东怒气冲天的看着他,李三平日里是最恨海东的,这个大家心知肚明。人们担忧的望着海东,生怕李三冲过来与海东大闹一番一样,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李三停手了。
“是不是人啊你,打你爹,快把你爹扶起来!”这次李三并没有听海东的,转身回了屋子,他把门摔得很响。众人觉得看不成热闹了,觉得好没趣。他们很想再看到刚才的一幕——儿子打爹,所以李三停手后他们就失望的说,“打就打两下呗,打得太狠了。”等他们往自己家走的时候他们会在心里嘀咕,“真是的,一个逃兵,打就打呗。”当然这句话是谁都没明着说过的,他们只会一边看李三打他爹,一边的劝说,这样才能标明自己是个好人。
众人泱泱的散开了,如退潮一样快。
李三回到屋子里继续喝酒,李三娘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将他爹慢慢的扶起,他爹就像一摊泥一样往下堆,嘴角流出鲜红的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还掉了几绺头发,露出白色的头皮,慢慢的白色的头皮开始充血,变成了粉红色。李三娘好不容易将他爹扶起,他爹长长的喘息一声,“哎呦……”好像这口气才倒腾出来似的。他捂着腰,在他娘的搀扶下往屋子里面走。李三爹本来腰弯腿瘸,受了如此的重创自然脚下无根,路过台阶的时候脚下一软扑通的跪倒在地。刚刚走远的人闻声扭头,一个个盯着他爹,都为刚才没有亲眼目睹他爹倒下情景而感到遗憾,他们多么希望再次发生点什么,哪怕是李三在里面的叫骂,他娘的哭泣、他爹的呻吟,可这一次又让他们失望了。李三没有叫喊,他爹没有有力气呻吟了,他娘只是默默的流泪,没发出一点声音。众人将目光投向他爹,看他如何站起,也许脚下无力,还要跌到,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会比较满意的。他爹真的没了力气,她娘不管使多大的力气他爹还是稳稳的跪在地上,这时一张大手托起他爹的胳膊,将他爹从地上扶起。这人就是海东,他娘充满谢意的看着海东,好像海东的行动是天大的恩赐一样。海东将他爹扶进了屋子,众人无趣的散去。李三喝得两眼通红,比刚才更加可怕,眼中流露的凶光会让人后脊梁冒冷汗。见海东进来,李三冷笑一声,这声冷笑是从鼻子里窜出来的,李三爹听到这个声音身体无自觉的颤了一下。李三娘将他爹扶上了炕,打了水,用毛巾给他爹擦脸。李三斜着眼睛看着他爹,看这他爹那长布满青肿的脸,思忖了片刻,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谁也无从知道。李三转过头对海东说,“别他妈的在这装人!”他把每一个字都说的那么清晰,好像吐出的钉子一样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