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看着他爹说,“那是你爹,没他就没你,再者你爹这么大岁数了。”李三说:“有我,那就别有他!”这时,李三娘是怕李三和海东再生是非,赶紧走过来推着海东往外走,嘴上说,“赶紧走吧,孩子。”说着将海东推出门外。
海东出了门,李三看着床上的他爹。他爹看李三看他,后脊梁骨就开始冒汗,李三将小眼睛瞪得溜圆,狠狠的给自己灌了杯酒,他娘给他爹擦了脸上的泥土与血迹,站在床边,怯生生的看着李三。李三只管喝酒,默默的喝酒,一声不吭的喝酒,一边喝一边朝他爹这边望,他爹平躺在床上,余光瞟着李三,他怕李三突然起身扑向他掐住他的脖子,想到这他自己打了个寒战,他回头看了眼李三,李三盯着他,一动不动,像尊塑像一样,唯有那红红的眼睛怕人得很。他娘在他爹身边默默的流泪,以往在别人面前她总要哭出声的,因为眼泪和哭声是别人需要的,她就是不想哭也要哭得很大声,因为这样才能表示比别人更不幸,如今她哭得声音很小,但身体在不停的颤抖,此时此刻她要摸摸的忍耐,不能有一点动静,她生怕惊动了李三又来打他爹。李三就像个院子里的畜生一样,很容易惊着。李三突然起身,他娘提了一口气,机警的问,“你要干嘛?”他爹将平躺的身子扭过来朝向李三,脖子上的筋被扭得突出,李三脚下已经乱了,他喝醉了,哇的下吐了出来,吐出来的有花生米、还掺杂着白酒和胃酸,那味道让人作呕,李三蹲下身子吐了半天,然后踉踉跄跄的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李三他娘看李三回了房间,看了他爹一眼,庆幸李三没再发作,他娘安慰他爹的说,“没事了,回去睡了。”他爹没再言语,转身平躺下来。李三他娘清理了李三呕吐出来的东西。一边清理一遍摸着眼泪,嘴里嘀咕着,“咋喝这么多酒啊。”他爹小声嘀咕着,“咋不喝死他呢?”
这时李三那个屋子传来动静,起初是呕吐的声音,后来就是哭喊声,再后来就是砸东西的声音,李三就像疯了一样,又哭又喊,惹得整个堡子的狗都跟着叫唤起来。李三他娘僵硬的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好像她和李三之间存在着某种平衡,只要他一动这种平衡立刻会消失,那么李三又要冲进来打他爹了。隔了一会,李三那屋没了动静,她才敢站起身来。
这是目前为止李三打他爹是最重的一次。他爹一个礼拜没下炕,吃喝拉撒都是他娘照顾,李三还在旁边说风凉话,“老子成天累死累活的干活,你在床上一躺,吃的一点都不少,你可真有福!”要是在以前,李三他爹住能骂他王八蛋,可这次没有,他一声都没吭,他真正屈服于自己儿子的暴力之下,他不能动,实在没有还手的力气,甚至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他爹只是担心自己会不会永久的瘫在炕上,如果是那样还不如死了,这要比李三打他更为严重。
李三他爹的身体一天一天的见好,隔几天他就能下地了,再隔几天他能拖着腰走了,可过了几天、一个月甚至几个月,他都还是扶着腰走路,好像不那样那腰就要断成两截一样。他知足了,因为他还能走路,他还能说话,能喘气,能吃大葱,能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知足了。
李三打他爹的事有人向当地派出所反应了情况,可当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来家里调查情况的时候,他爹非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他娘也是这么说,尽管眼泪汪汪的,但还是一口咬定是自己摔的,不是李三打的。民警走访了附近的邻居,大家都说没看见,好像集体性失忆一样。清官难断家务事,民警也没有办法,只是对李三好好的口头教育了一番,这对于李三来讲是不疼不痒的。那以后他经常骂他爹,一口一个“操你娘”,他爹再也不敢还口,好像什么都没听见,逐渐的,他娘也习惯了,听李三的叫骂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自打民警来访之后,李三的确收敛了不少,只是嘴上骂骂,很少动手了,最多只是用手指头去戳他爹的脑门,就像小时候他爹戳他一样,一边戳一边说,“再不听话就揍你,听着没?”对于李三的带着训斥的问话,他爹总是不置可否,也不说听见也不说没听见,也不说听话也不说没听话,只是转过身去,或者脑袋本能的躲开李三的手指,该干什么干什么。李三他爹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没事了就一瘸一拐的用手托着腰走到院子里,卷旱烟抽,一抽就是好长时间,邻居路过他家门口,与他招呼着,他也不回答,只是冲他们笑笑,谁家淘气的小孩子就用石头扔他,他就用旱烟袋举过头顶,吓唬那些小孩,小孩被吓跑,过一会还来,他就再次举起旱烟袋。胆子大的小孩冲他扮鬼脸,气他打不着。
李三接他爹的班,到铁路建筑工程段干活,他爹干的是瓦匠,他也干瓦匠,平日他干活还算卖力,但由于他朋友很少,再者他爹当过逃兵,所以他异常的敏感,别人说笑的时候他总是怀疑在说他,因此经常跟人打架,还总能打赢,工头批评他,他连工头一同打了,段长不敢批评他了,直接给他记了大过,留厂查看。
李三开始学会偷懒了,工头说他糊弄洋鬼子。洋鬼子好糊弄,中国人不好糊弄。过去不管是二毛子还是日本人在的时候,他们抓壮丁,被抓去的男人就要给他们干活,而且不给饱饭吃,这种情况下人们学会了磨洋工,也叫糊弄洋鬼子,就是偷懒耍滑,能省力气就省力气,为的是保存体力,为的是能够活下去。李三的工头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二毛子,他磨洋工当然会被发现,发现了就要挨批评,批评多了就要受到处分。工友们大都在这一带居住,有几个还是山东堡的人,他们了解李三的出身,都知道他有个当逃兵的爹。自从李三跟人打架处分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惹李三了,连工头都躲着他走,李三消极怠工,没人管他,他上班擅自离岗,也没有人管他,李三真想找人打一架,以此证明自己是骁勇善战的,证明自己如果都了朝鲜战场上是绝对不能当逃兵的,自己可以在被炸成两截的时候依然匍匐前进,将炸药包扔向敌人的,可没人给他这个机会,又不能为了他去跟日本政府协商,让他们掉过来一个连队,在这里与李三决一死战。李三憋了一肚子的火,就是想和人打架,可没一个人搭理他,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他感觉别人都在背后议论他似的。
厂里来了新人,新人不了解情况,所以李三如愿以偿的和人打了起来,那人身材高大,肌肉结实,却被瘦小的李三骑在了胯下,他一边打还一边说,“打死你个日本鬼子!”李三的话激怒了那人,他可以容忍李三的拳头,但他绝不能容忍说自己是日本鬼子,他彻底愤怒了,反过来就一拳头将它轮到在地上,“你他娘的才是日本鬼子!你他娘的是逃兵!”说着一拳头抡过去,那的拳头像个大铁锤,李三只感觉到右耳处一阵风袭来,只听砰的一声他便倒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是他眼中射出的光、嘴角流出的血让人看到了一个疯了一样的人。
这次战斗中,以李三失败告终。李三的失败不仅仅是因为挨打,更重要的是那道出了众人心中的话,“逃兵”,批评大会上他一言不发,转身摔门就走,领导被他气得鼻子都歪了,可还是眼睁睁的看着他愤然离去,领导摇摇头叹了口气,还是将处分决定念完了,这是李三开除前的最后一次处分。回到家李三又打了他爹。他爹就像个受气筒,李三一受气就要拿他爹撒气,而撒气的方式总是一顿拳脚。这次李三将他爹打得满地爬,就像个蚂蚁一样,可至始至终都没吭一声,李三一脚踹在了他爹的腰上,这一脚是致命的,他爹再没爬动,只是趴在了地上,奄奄一息了。李三抡起拳头打了过去,这时他娘扑了上来,一拳打在他娘的身上,他娘眉头紧蹙,缓了半天,才提上口气,他挡在他爹面前,意思是要打就先打死我,李三这才摔门而去。
他娘将他爹搀扶起来,本以为他爹就此一命呜呼,可还是要将他爹翻个个,因为死人是不能让他趴着的,那意味着他爹下辈子也不能翻身,他娘将他爹翻过身来,看着他爹默默的流泪,泪水淌在他爹的脸上,滑向地面。当李三他娘已经开始思索后事时,他爹一口气又上来了,咳嗽了半天,他娘激动得哭出了声音。
他爹没死,却站不起来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有的时候还没等你端来屎盆子,他爹已经拉在了炕上,屋子里弥散浓厚的臭味。他娘除了要做基本的家务外,最终要的就是伺候他爹。对于瘫在炕上的他爹,李三没有丝毫的愧疚,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该死的不死。”这时他爹也会回嘴,“我命硬着呢,昨天我做了个梦,阎王爷说我能活99,你死了我都不会死。”说完就扭过身去,吃着白面馒头,只听“砰”的一声放了一个屁,闻那味道就知道是消化不良。李三被他爹那一连串的举动气的脸通红,扑哧一下竟然乐了出来,说了一句,“你个老不死的!”便转身离开了。
跟工头打仗以后,李三受了大过处分,处分期是不能犯任何的错误,否则就有被开除的危险。对于处分,李三不以为意,上班经常是早上迟到晚上早退,有的时候不请假就矿工,对于此工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爱惹他,工头不上报,领导也不管。李三更加肆无忌惮了,他越是这样不守纪律,工头越是不管他,他就越难受,因为好像单位里没有人注意他,他在和不在都是一个样,他就像空气,来上班也不见得有人看到,没来也没人在意,这是让李三最受不了的,他总是想找人打一架,可人总是躲着他,没人跟他凑前。他就开始骂人,平白无故的将骂声砸向天空,大家也好像没听见,所有的一切让李三再也呆不下去了。
李三被工厂开除还是以为他摸了一个女工的屁股。那个女工屁股很大,很翘,被裤子裹着就像个肥香肠一样,女工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上去就掐了一把,那女工一嗓子惊叫,这些众人投来了目光,他们都惊讶的看着李三,看着那名被摸了屁股的女工,李三就在他们的惊讶中,穿过他们的视线,走出了单位。那天李三找到了被簇拥着奔赴抗美援朝前线的感觉,他感到了在众人目光中行走是多么的荣耀,振奋和激动人心,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从小他走路总是溜墙根,总是抵着头,而如今他趾高气昂,这应该就是扬眉吐气吧。那个时候摸女人的屁股是很重的罪,李三不仅被开除,而且还被劳教了一年。
山东堡清净了一年,一年里再也没人看到李三打他爹了,有些人甚至感到寂寞,好像少了一个很大的乐趣一样,甚至有人盼望着李三早点出来,好像要亲眼看到坏蛋做坏事,这样才能证明他就是传说中的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