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在说,一直在说,说得铿锵有力,气韵非凡,好像还带着某种韵律,就像唱一样,和老孙头一样的声嘶力竭,脖子下那条大筋清晰可见,他依然在说,依然在唱……
海东一边唱,老孙头便再次跳了起来,好像伴奏似的。老孙头跳了一遍又一遍,围观的人将眼睛瞪得溜圆,他们还从未见过老孙头这样卖力过。往常老孙头只跳一遍,而且要修养一个月,门窗紧闭,躺在炕上喝小米粥,偶尔还围个头巾,跟坐月子似的,所以今天人们观看之余都为老孙头捏了一把冷汗,为了这个干儿子,他真是不要命了!
再过一会,海东不说话了,他轻悄悄的躺在炕上,而老孙头突然蔫吧了,像瞬间枯萎的花一样,人们都知道大仙走了,当然这只是猜测,因为没了二神,大家谁也不知道这个法事进展到了什么程度,也没人敢问,不过看老孙头的状态,他一定是心中有数的。
老孙头给初亮一个手势,初亮抓起已经准备好了的鸡,几下拔光了鸡脖子上的毛,那鸡咯咯的叫了几声,还没放开喉咙,初亮一把给鸡脖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鸡不叫了,只瞪着腿,初亮用刀刃在鸡脖子上一蹭,鲜血稀里哗啦的流到了准备好的碗里,鸡血有大半碗,那只鸡最后瞪了两下退,眼皮滑落下来。初亮嘴里喃喃道,“这能管用吗?”老孙头的一句呵斥,“少说废话!”后,初亮将手用力的向下控了控,为了能将最后一滴血挤出来。
初亮是这个堡子里阳气最旺的人,要说是妖魔鬼怪他什么都不信,可以说是百毒不侵了,据说堡子里的一个人一锄头打死三只黄鼠狼,没过几天那东西就找上门了,他上吐下泻,嘴里说着胡话,声音全都变了,像另外一个人,或者干脆就不像什么人,有人说他说的是日本话,也有人说那是苏联话,不管是什么话,反正是胡话,因为那人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俄国人。那时正好初亮经过,他一走进那个屋子,那人就恢复原样了,不说胡话了,不过初亮一离开,那人就开始说胡话,谁也听不懂,后来那家人求初亮住在他们家,一天两天倒是可以,日子长了总不是个事,还是老孙头出马跳了段大神才保那人平安的。初亮原本是不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但这次也是没了办法,况且老孙头是海东的干爹,是不会害他的。
看来真的是邪不压正,初亮刚一走进屋子,海东的眼神安静了许多,他望着初亮,初亮由远及近的走了过来,老孙头跟了进来,随即吆喝了一嗓子,“进来俩人。”那四个彪形大汉一股脑的走了进来,一个压着海东的腿,一个压着海东的双手,这次海东没有反抗,这让大汉们名正言顺的挽回些脸面,他身子软绵绵的,压腿的男人嘴里喃喃道,“还真是蛇精附体啊,这么软。”
老孙头拔开海东的嘴,初亮将那鸡血灌入海东的口中,他本能的反抗着,可头部,颈部,连嘴都被控制住了,他呛到了,血喷了满身,一口气刚刚出来,鸡血又堵住了他的喉咙。连贯了几口,半碗鸡血就这样见底了,初亮还是控了控碗,将最后的鸡血滴在海东的唇上,生怕浪费了。初亮口中喃喃道:“这能管用吗?”这是对老孙头不信任,他带着浓重的关里口音怒吼一声:“少他娘的废话!”初亮满肚子的不服气,但他只斜了老孙头一眼,什么也没说。
海东平静下去,老孙头很快的恢复了原样,他说明天接着来,好像这跳大神也分几个疗程似的。老孙头一走,众人也逐个散去,如退潮一样快,墙头上的小伙子跳下了墙,小孩子从大人脖子上被抱了下来,不过还有逗留的,好像对老孙头的表演意犹未尽似的,也许他们还是比较关心海东的病情的。
海东慢慢的睁开眼睛,撇了一眼叶子,将那布满老茧的手伸向叶子。叶子有些胆怯,她最怕的就是蛇,得知海东是被蛇上了身的消息,她浑身一激灵,差点尿裤子,经过一下午、一晚上的折腾她彻底的吓傻了,汗浸透了全身。眼前的海东面如土灰,嘴角还滴着鸡血,唯一熟悉的就是那双眼睛,发出暗淡的光惹人怜爱。她怯怯的将手伸向了海东,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叶子开始小声的啜泣,那哭声已经憋了一个晚上,终于是倾倒的时刻了。叶子坐在炕头,将海东的头搂在自己的怀里,像搂着个孩子……
这个时候,姥姥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她走到海东跟前,拉起海东的另一只手,脸上已是泪眼婆娑。
姥姥上了年纪,已经不认人了,更不认识自己。也许,不认识别人是从不认识自己开始的,有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叶子的姐姐或者妹妹,她还经常非常肯定的说海东是国民党,尽管海东出生的时候国民党已经跑到天边去了。姥姥的眼睛是污浊的,污浊得有些可怕,谁也不知道她眼睛里面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不过这次她流出的泪水却晶莹剔透,好像能印出人影来。她叹了口气,点上大眼袋,咕嘟咕嘟的抽了起来。她喜欢抽烟,这个习惯从十几岁就开始了。
也许姥姥并不知道,海东的中邪与她有着抹不去的关系。
那是上个月的事了。海东悄悄的辞去了政府机关的工作,在火车站附近摆摊卖起了馅饼。叶子不答应,可她又不敢声张,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发生在海东身上就更加让人难以接受了。她闹不明白,但却总想着弄个明白,哪怕随便编个理由给她她都不会这样难过的,可海东连个理由都不给她,而且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为了让海东回去,叶子甚至提出了离婚,离婚这词应该说在当时挺新潮的,但跟海东相比那是相形见绌了,他似乎对离婚并不惧怕,抑或他知道叶子是不会离开他的。这样叶子也就没了办法,总不能真的离婚吧。从那以后叶子故意冷着海东,不让海东亲近自己。这招还从没用过,不过几天下来叶子自己先受不了了,这应该叫做作茧自缚。海东自从摆了摊,从早忙到晚,生活中好像除了劳累就没了别的内容。这种事情女人不想的时候男人是可以做的,而男人不想的时候女人就只能干瞪眼的份了,有气说不出,所以怨妇的诞生应该和男女之间这种尴尬局面不无关系,但叶子毕竟不是怨妇,因此她亏大发了。当海东好不容易有兴致的时候,叶子就表现得迫不及待了,这样很伤自尊,尽管是两口子,但身体里直率的荷尔蒙却不会顾及这样委婉而又富有内涵的自尊心。
那天海东压在了叶子的身上,这本是一个令人销魂的夜晚,可遗憾的是姥姥闻声而来,这就注定了是一个不怎么平静的夜晚,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姥姥的记忆总是回到国民党统治的那个的年月,而且还总把海东当成国民党。没有一个人会跟一个老年痴呆来计较今天是民国还是解放后,因为那是徒劳的,所以在这个堡子里,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子还是无法忍受海东身上的馊味,她催促海东下地擦洗身体,海东刚一开门,猛然发现姥姥迎面站在门外,手中的铜盆中盛满了凉水,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海东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盆中的凉水便刺向了他的身体,那便是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他只觉得浑身猛的发紧,汗毛孔瞬间的闭合让他感觉身上像被针扎过一样,随后姥姥举起手中的铜盆砸向他的头,她好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所以海东耳边一声翁鸣,整个头都大了起来。她大声喊道,“打死你个狗日的,竟敢来我家撒野!”海东踉跄了几步,刚刚站稳,姥姥如猛虎捕食一样扑向海东,姥姥将自己当成猛虎,可她毕竟不是猛虎,她年岁已高,海东本可以侧身躲开,不过他担心姥姥因扑空而摔倒,所以他只能迎着姥姥那藏满污垢的坚硬指甲将她接住,姥姥的双手嵌入海东脖子上的肉里——这事不是一次两次了,叶子尽管着急,但还是按部就班的下了床,她从海东的身上拉回姥姥,一边拉嘴上一边说:“这是海东,是共产党。”姥姥似乎认得叶子,听到叶子的话她似乎有些犹豫了,也就在这个工夫,海东才得以脱身,他三步两晃的跑出了院子,回头说了一句,“我去初亮那睡,你扶着姥姥。”海东的逃跑让姥姥更加确定那是国民党,姥姥力量大的惊人,把叶子甩了个趔趄,她追到门口骂道,“狗日的国民党你骗谁啊,共产党只在院子里睡,从不进屋,天不亮就走,你个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磨成灰我也认得你……”姥姥这一嗓子之后,全堡子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只有院子里的老黄耷拉着眼角,懒懒的抬起眼睛,对海东行注目礼似的目视着他出去,这事它跟堡子里的人一样,也是见怪不怪了。海东来到初亮家,初亮睡眼惺忪的开了门,然后倒下继续睡,连问都没问一句,看来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一夜,海东并没睡着,他似梦非梦,似醒非醒,浑身滚烫,却感觉像掉进冰窟窿里了一样。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了,堡子里的公鸡已经打了好几次鸣了,他的身体发沉,头像顶了快转头似的,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才从炕上爬了起来。他回到自己家院子,在门口抽了根烟,然后就开始和面,剁馅,为馅饼作着前期工作。随后,老黄起来了,姥姥起来了,叶子也起来了。老黄老的基本上是对家里的人视而不见了,叶子不理海东,姥姥似乎忘记了昨晚自己英勇的战斗,但头脑情绪的碎片还是挥之不去的,她充满敌视的盯着海东,她问叶子这个男人是谁,叶子说,那是海东,是你的外孙女婿,姥姥充满惊讶的盯着海东,然后恍然大悟似的,好像这个外孙女婿是一下子从哪里蹦出来的似的。
叶子跟海东一样,一夜都没睡好,本想跟海东亲热,却被姥姥扰乱了。她是需要海东的,海东辞去政府的差事的确让叶子的天颠倒了个,如今海东连一个“普通”丈夫应尽的责任都没尽到,这让叶子着实的接受不了。女人很容易因为一件事情想不开,更何况是两件要命的事情叠加到了一起,她应该恨他,但她恨不起来,或者说不愿意去恨他,他想不明白,搞不懂海东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她总要弄个明白,而问题恰恰就在这里,这个答案她求之,却不得之,她终日的苦思冥想,人世间的事总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突然间她灵光闪现犹如醍醐灌顶——海东中邪了!尽管这个想法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冒了一身的冷汗,但这样想她豁然开朗,这个答案合情合理、符合逻辑而且顺理成章的,这事让老孙头知道以后,海东中邪更是板上钉钉了。
叶子思索着海东的事情,而这一天,海东就像要晕倒了一样,还真有了中邪的征兆。终于熬到了日落,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堡子里走。到家后他见老黄一改往日倦态,四肢直立,眼睛雪亮,机警的看着四周,海东感觉不对劲,一种的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他,只不过他没有猜到这种不祥是要降落在他身上的。他第一个反应是家里出了事情,他想到了叶子,脚下便像安了弹簧一样冲到门前,一开门,只听“扑”的一声,老孙头口含一口黄酒喷向海东,由于黄酒在嘴里的时间过长,热乎乎的,夹杂着唾液一并溅到海东的脸上。老孙头怒目圆睁,煞有介事的指着海东“你走不走?你走不走?”只见海东脚下挪着碎步,眼神中透露出如梦初醒的恍然大悟,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他放心了,因为他看到老孙头身后的叶子,她还是完好无损的,他看到了叶子,也就彻底的放心了,他两脚一软,眼前一黑,一下子晕死过去。
当人们见到海东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像条蟒蛇一样痛苦的翻滚着,所以海东的中邪那绝对是真实的,而且异常的真实——所以就出现了故事开头时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