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他们走后,姥姥陪着海东呆了好久,她只是不停的抽着烟,掉着眼泪,嘴里念叨着,“瞎了,瞎了。”这是关里的话,意思是可惜了,说完她敲了敲烟袋锅子,回了自己的屋子。姥姥生过九个孩子,只活了一个就是叶子的娘,后来还饿死了。那个时候的孩子靠天养活,孩子小,抵抗力差,而且那个时候又缺医少药,感冒是要死的,发烧也是要死的,出个水痘也是要死,反正孩子的一切好像都能跟死挂上边。那个时候年月不好,天天为吃的发愁,脑子里想的除了吃的还是吃的,哪里有心思照顾孩子,孩子病会死,饿也会死,所以当时的人们对死不免会有些麻木。就拿姥姥夭折的八个来说吧,其中五个死的比较一般,跟其他小孩的死法一样——病死的。他们发烧一天一夜,然后抽搐,那么点的孩子抽搐来就更小了,通常是抽成一团,等抽到最后就会被大人放到地上等死,当确定没气之后大人们就用破布裹着孩子扔到乱坟岗子,等待这些孩子的一般会是野狗,因为它们也饿。孩子病了,快不行的时候姥姥就会流眼泪,那个时候年轻,眼泪也比较充沛,她煮上碗面条,其实那哪里是面条啊,也就能算是面汤吧,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是了不得了的伙食了。这点面在粮店捡回的面袋子上一点一点的扣出来的,而且这事一般要在夜里进行,因为日本人占领东北的时候是不允许中国人吃细粮的,哪怕是人们扔掉的面口袋上挂着的面粉。十几个面袋子扣出的面才能勉强盖住碗底,姥姥家里的白面最多的时候也就半碗,想想那也得扣上百个面袋子。姥姥从来不舍得吃,也不舍得让孩子们吃,谁吃她会打谁,用力的打,好像恨不得将他们打死,不过当孩子们真要死的时候她会毫不吝惜的拿出来,也许她希望他们活下来,或者只是在临死的时候安慰一下他们,让他们对这个世界还有点念想,毕竟吃过白面再死去,也算值了。夭折的孩子中有一个姥姥印象最深,孩子病了,姥姥让他发汗,也就是蒙个大被子盖住全身,她原以为面条汤喝了,汗出了,烧就会退,可她好像忘记了人是要呼吸的,当一个不满月的小孩在被窝里挣扎的时候她却按住了被子的四个角,屁股上坐着一端,腿压着一端,两只手把着两个角,她把他裹得密不透风,而结果是,汗出来了,烧退了,气也没了。最可怜的是老七,那时姥姥背着老四,抱着老五,还要照看着床上的老六,肚子里怀着老八,一不留神,老七栽到了火炕旁边的火炉里,进去就没出来,一声没吭,死得最快,也最干脆,拎出来的时候脸已经被烧焦了,还散发着糊味。姥姥生孩子就像熊瞎子掰苞米一样,得一个,就得丢一个。
姥姥看到海东躺在床上,她的记忆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年代,所以在她那里眼前的海东一定是离死掉不远了,不过如今的她不会轻易掉泪了,因为老了,泪水没有年轻的时候那样充沛,刚刚那几滴似乎是攒了几年的,她更多的是抽着烟,叹着气。
海东依偎在叶子怀里,此时叶子脸上的泪已经干了,她的目光顺着窗户流出老远,她幽幽的说道,“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海东用力的握了她的手,用他那仅存的体力轻轻的说着,“别傻了,我不会死的。”他凝视着窗外,刚才在与几个男人对抗的时候他挣扎出了一身汗来,这便是那场法事唯一给他带来的好处,这身汗出的好,让他轻松了许多。叶子为海东中邪的事忙了一整天,看来是累了,她很快的入睡了,似乎是将白天的事抛之脑后了。海东喜欢倒在叶子的怀里,她的胸口聚着热气,温暖的,也是柔软的。她让叶子睡在自己身边,给叶子盖上被子,叶子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他伸手将她铺平,叶子拉过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前,她知道叶子喜欢这样睡。
海东始终没有入睡,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倒是叶子睡得很沉,鼻息很重。又过了一个钟头,海东从床上坐起,他强忍着头疼,下了炕,蹑手蹑脚的开了门,回头看了眼熟睡的叶子,踉跄着走了出去。
在这个城市的市区中唯一一个还没有拆迁的堡子——山东堡,居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当年闯关东的外乡人,时间一长,在这里生根发芽,也就分辨不出哪个是本地人哪些是外乡人。堡子不大,有几十户人家,方圆十里。堡子旁边是火车道,成夜的跑火车,兵荒马乱的年月让人总是让人睡不安稳,因为火车一响就意味着日本鬼子或俄国兵的到来,饥不择食的他们就像上辈子没娶上媳妇而且饿死的一样,而山东堡距火车站最近,所以无论日本鬼子还是俄国兵下了车就扑进堡子,日本兵爱吃鸡,俄国兵喜欢花姑娘。那个时候,堡子里很多人都得了神经衰弱,就是现在,有的人也会在大半夜里突然惊醒,惊醒的刹那一定是以为自己还在过去的那个年月,因为他们身上冒着冷汗,还好他们不是姥姥,神经很快就能回转过来,也就能安然入睡了。自打解放以后人们就睡得踏实了,因为他们谁都不怕,因为共产党得了天下,即便有人敢来,那也是有进无出的。
据说那火车道是俄国人拿钱修的,修得笔直、气派,让堡子里的人大开了眼界,不过也压死过一些人,跟火车比速度那就有点自不量力了,往往看着很远,但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近前,尸体七零八落,寻找起来特别吃力。还好,解放后这里修建了铁丝网,只在路口拉上栏杆,火车要来的时候就亮起红灯,放下栏杆,只要听觉、视觉和触觉有一样好使的人都能避免灾祸,不过还是有人不怕困难的越过铁丝网钻到火车下,那叫卧轨,看来是对铁丝网的挑战。
堡子里没有路灯,只能借助月光,海东身体特别沉,就像是负重前行一样,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快要出堡子的时候,海东在不远处看到一个晃动的人影,他心头一紧,瞬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那一刻他似乎是相信了鬼神的存在,因为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无非是鬼神最好的时机了。海东似乎是胆怯了,要不然不能沾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烟是个好东西,能让他瞬间平静下来,其实这黑影也不是什么鬼怪,是李三。李三和海东的渊源要从头说起,那是解放后抗美援朝的事了。那个时候部队在山东堡征兵,一共去了三个,李三他爹,海东他爹,还有初亮他爹,他们带着大红花,整堡子的人敲锣打鼓的将这三人送到火车站,那场面比看老孙头跳大神的人还全和。李三还在他娘的肚子里,他娘就拉着他爹的手反复说着一句话,“无论如何,你可得活着回来。”而事实真是应了这句话,三个人中就他爹回来了,其他两个连个尸首都找不到了,据李三他爹说,一个是冲锋的时候被炸弹的弹片削去了半个脑袋,另一个则是被炸弹拦腰炸成了两半,至于哪个被炸成两半,哪个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则就不知道了。这给死者的家属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他们都希望自己家的男人被削去了半个脑袋,而不是被拦腰炸断,因为那太惨了,而后来他们又都希望自己家的男人被拦腰炸成了两半,因为那样拚凑起来还算是个全和的尸体。小的时候初亮和海东还因为谁的爹是被拦腰斩断、谁的爹被削掉了半个脑袋而大打出手过,人死了,而且是客死他乡,谁也不知道那两个人到底谁是怎么死的。活着回来的只有李三他爹,不是多幸运,而是他当了逃兵,其实那也不算逃兵,只是别人都冲锋了,而他的腿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浑身抖得跟过电似的。连长杀红了眼,看他不争气,一脚踹过去,他的腿就折了,连长本来是要将他政法的,可刚刚举起枪,对面的炮弹就炸了过来,连长被炸得飞入空中,落下来的时候方圆数十米到处散落着连长的碎片。他爹就这样免去了一死,后来被运到后方诊治,就落下个跛子的毛病。
回到家里,那情况那就可想而知了,死了男人的那两家娘们,也就是海东和初亮的娘,哭得眼睛跟个大灯笼似的,消息传来的当天晕倒好几会,她们看到李三就磨牙,她们就是痛恨李三他爹,痛恨他还活着,痛恨他这样的逃兵还活着而没下地狱,痛恨他只折了一条腿而不是被拦腰斩断或者被削去了半个脑袋。不过时间好像可以抹平一切伤痛,只不过会留下些疤痕,慢慢的,他们好像不再痛恨李三他爹了,她们会非常羡慕李三他娘,好赖不说,家里也算是有个男人。她们经常跑到李三娘那去哭诉,“咱可没有你这福气,男人还能活着回来。”李三娘听了这话觉得舒坦,脸上刚要浮现出安慰的表情,可人家又说了,“你男人都当逃兵了好意思回来,要是我,就一头撞死。”李三娘也只好点头称是,随即掉上几滴眼泪,这眼泪流得适时而且及时,让那两个娘们些许安慰,不过几滴眼泪是不够的,李三娘很快找到了窍门,每当那两个娘们来的时候她都会哭,而且放声大哭,比那两个娘们的哭声还要大,而且一定要盖过他们的哭声,这样娘们们就不那么愤愤了,偶尔还会宽慰她几句,久而久之,她见人总是泪汪汪的,就像狗见到了骨头会流口水一样,形成了条件反射了,否则的话还要劳烦那些人说点难听的话。从这一点上看,李三他娘还算自觉,而且她这样,还会博得他人的同情。李三的娘眼泪流多了,眼神就不好用了,现在基本上是半个瞎子,吃菜的时候也是趴在桌子上,跟狗啃食似的。说实话,李三他家算是逃过了一难,这里的逃兵基本上跟汉奸是一个待遇,祖坟都得被掘出来,不过李三他们老家在关外,老远的地方,大老远跑去挖他的祖坟,费力又费钱,他家的祖坟算是逃过了一劫。
李三她娘见人就要哭,不管她乐不乐意,而李三从小就挨打,谁见了都能打上两巴掌,踹上两脚,然后对身边的人说,“就是他,他爹是个逃兵!”同龄的孩子只有在打他的时候才会离他很近,否则都不愿意跟他玩的,他们不想跟逃兵扯上任何关系。李三挨打,他爹他娘从不吭一声,没办法,李三他娘经常叹着气对李三他爹说,“你要是死在那我们的日子还能好过些。”说这话的时候他爹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娘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还是回来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小的时候海东扒过李三的棉袄,东北的冬天那叫一个冷,零下三四十度很正常,北风就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能冻掉耳朵,夸张点说,撒尿要带着剪子,洒水便成冰。就在堡子前面的火车道旁,海东扒了他的棉袄,那个时候不比现在,棉袄里面有毛衣,毛衣里面还有衬衣、内衣,那时一件棉袄、一条棉裤都是贴身的,棉袄扒掉了相当于动物失去了皮毛。可想而知,在那个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里,被扒掉棉袄绑在电线杆子上何等的危险,为了这事,李三差点送了命。路过的人也都觉得那些孩子有些过分,但不管李三怎样挣扎,还是没一个给李三松绑的,因为毕竟他是李三,是逃兵的孩子,谁也不想冒堡子的大不违。有人动了恻隐之心,便跑了二里路回去通知了他娘,他娘又跑了二里路回来给李三松绑,这一来一回就是四里路,当他娘找到李三的时候李三都硬了,后来大病了一场总算捡了条命回来。海东也打过李三,东北叫做削,削苹果的削,原因是李三摸了叶子的屁股,那天海东差点将他打死,要不是李三他爹趴在了他的身上,也许这个时候世界上就没有李三这个人了。海东下手是恨了点,不过堡子里的人是可以理解的,摸人家的屁股,那是流氓,流氓就该打,更何况这流氓是李三了,于是李三挨打就成了继二人转、跳大神以外最吸引人的事情了,当然还有更吸引人的,那就是李三打他爹,这个放在以后再说。
此时此刻,李三似乎并不是专门纳凉的,毕竟是凌晨三点多了。李三是专门等候海东的,而且已经等候多时了,这样讲李三似乎是神机妙算,而他等候海东的原因更是让人匪夷所思。李三说,多年以前,他并没有摸叶子的屁股,而且他要求海东给他“正名”,所谓“正名”,就是承认十几年前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偷老刘家的竹竿钓鱼,用开水给王建国太太浇花,给二麻子家狗结扎手术全都是海东干的。黑暗中,李三说得有些动情,从那颤抖的语调中海东能够想象出他红着眼睛,眼泪差点掉出来。
然而海东似乎没工夫跟他闲扯淡,此时他感觉一阵阵头晕,这是体力严重透支的表现,他已经有了晕倒的前兆了,身体打晃,眼睛突然间模糊又突然清晰,他知道这样下去时刻有倒下的危险,若不在众人发现之前离开堡子,那不仅仅是中邪那么简单,更像是一场噩梦的开始。海东从容的从李三身边走过,快跑了几步,即便是这个时候堡子里的人追出来,想要逃脱还是有可能的。但李三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也没有叫醒堡子里的人,李三黯然神伤,不过冲着海东诡异的冷笑着,李三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大半夜不回家,像个魂一样四处的游荡。
这夜格外的寂静,凉爽,与白昼的喧嚣和热辣形成鲜明的对比,给人安静的感觉,花草树木都在生长,海东好像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海东越走越起劲,越走身体越轻盈,两条腿脚步异常的快,他的目标很明确——医院,他清楚的意识到只有医院可以救他。可当他梦寐以求的医院就在眼前的时候,他突然打了个冷战,似乎想起了什么,扭头向回跑去,两条腿好像被身体甩在了后面,汗水撒了一路,就这样他一路跑回了山东堡,他发疯的跑着,真的像中邪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