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的院子里静悄悄的,老黄还在窝里睡觉,老黄是最机警的,虽然年岁以高,但每当生人造访他都是第一个叫,他一叫,保准是有事,海东看到老黄睡得安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还没等他喘口气,李三就从黑暗中钻了出来,他冷笑道,“就知道你得回来,不过就你出去的这会工夫,我啥坏事都干了。”听到这话,海东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时李三就像条蛇一样将他缠住,死死的缠在了山东堡这个地方,他想着熟睡的叶子,再也不敢离开半步,他想要和李三说点什么,但李三转身走了,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海东在自己家门口,进不得出不得,左右为难,最后他还是进去了。老黄机警的睁开眼,抬起头,看到是海东就合上眼睛睡去了。海东摸黑进了屋子,蹑手蹑脚的,他怕惊动了姥姥,这样的情形,一定会被认作是鬼子进村了。叶子还在熟睡,海东长舒一口气,脱掉鞋袜,躺在叶子身边,将大手放在叶子胸前,紧紧的搂着,生怕她飞了似的。
头晕、恶心,四肢乏力,他饿,饿得浑身虚脱,他想叫醒叶子,可看到熟睡的她,他忍住了,闭上眼睛,期待着时间赶快过去。他的头很沉,像灌了铅,可怎么也睡不着,睡不着他又不敢动,怕吵醒了身边的叶子,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海东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这时屋子里聚集了很多人,老孙头、初亮,还有前院的几个邻居。叶子眼睛红红的,眼圈里面是湿润的,显然眼泪一直都没停下过。海东疲惫的睁开眼睛,发现叶子在海东怀里哭着,放声大哭,哭湿了海东的衣裳,这让海东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或者已经死了。其实,海东并没有死,只是叶子发现了比他死更为可怕的事情。
原来,叶子的表现只是源于她在起床的时候发现海东的鞋子上沾了很多泥土,泥土是湿的,是新鲜的,可她分明记得这双鞋是她头天晚上擦的,亲手擦的,记忆犹新啊。这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泥土从何而来,但她想知道,所以她要想象,这样她很容易想象到一种经常在潮湿泥土里穿行的动物,这种动物和老孙头口中的蟒蛇不谋而合,于是她得出了结论,那条蛇还在海东的身体里面,不过她不再害怕了,不是像昨天那样不敢靠近海东的身体,如今她带着视死如归的尽头,趴在海东身上一直的哭,那劲头就像抱着海东的尸体一样,这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个进步,因为她是最怕蛇的,哪怕是蛇的尸体。
海东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看到了叶子,叶子后面是李三,这应该是此时此刻海东最不想看到的人了,李三就站在叶子身后的角落里,谁也不会注意他的存在,但他确实是存在的,并不会因为旁人的漠视而不存在,他不但存在着,还冷漠的盯着海东,眼神中带着逼视,海东心头一颤,便开始抽搐起来,脸都扭曲了,身体缩成个团,在床上打着滚,他的身体在床上扭曲十八个弯,俨然一条蛇的模样。众人惊呆了,不过姜还是老的辣,老孙头泰然自若,他说道,“快,快拉开叶子,我有办法。”一听有了办法,众人一哄而上,把叶子从海东身上强行拉开,叶子是不想离开海东的,只是众人的力气太大了。
老孙头烧了张黄纸,将纸灰放在水里,嘴里默念着什么,然后将水含在嘴里,喷在海东脸上、身上,老孙头嘴里喃喃道,你这孽畜!
吼完那一声,老孙头自顾自的走出门外,来到了院子当中,他闭上眼睛,浑身不停的抽搐起来,鼻涕口水一把一把的往外流。这个时候,人们扔下海天,冲向院子,院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人,手脚麻利的上了墙头,小孩子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排在后面的只怪自己来得太晚,也就只有听的份了。他们一个个屏住呼吸,因为他们知道,大神要来了,他们要以少有的宁静来迎接大神的到来。老孙头平生跳过多少场次的大神已经算不清了,但这次与以往哪一次都不一样,他上蹿下跳,俨然像个猴子一样。众人们将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了这样的精彩镜头。老孙头是不负重望的,在跳窜了一阵之后,他一个人演起了两个人的角色。
他的喉咙里能发出两个人的声音,那声音转换异常的迅速,一个声音细致,一个声音沙哑,那细致的显然是他死去的老婆,都那低沉的也就是他,或者是某位大仙,沙漠里跑来的黄大仙今天又被叫了过来,依然敬业的回答着二神的各种提问。
他死去的老婆唱到:
我十里外接呀,八里外等,
五里外才拉住你马缰绳,
我披红又挂彩呀,
将你请进神堂来呀!
老孙头唱到:
昨晚来呀,今晚来,
不远万里没歇脚呀没歇脚,只为赶来除妖怪,
一杯雄黄酒,一抹仙人血,一个武王鞭,为何治不住这柳姑娘(蟒蛇精)
他老婆说,只为这妖怪太孽障,昨晚走了今又来,还得烦劳大仙你,拨开云雾晴天来
老孙头说,只因这妖怪太张狂,今日不除我不回乡。
他老婆说,还要劳驾大仙你,赶紧想个办法来。
老孙头说,办法倒是有一个啊,方圆百里桃木扇,此门一开万光闪,妖魔鬼怪莫进来,只是难为了这个人,不时要走进阎王殿啊。
说到这,老孙头猛的睁开眼睛,他想起了黄大仙说的桃木扇,那不就是家中的桃木门嘛。
跳大神的一般都有师傅亲传,没师傅的那种是相当于江湖的野路子,有师傅的属于是邪门的正宗,老孙头属于正宗一派。师傅老的时候将这门板传给他,这桃木做的门板最能辟邪,所以将门板传给老孙头之后没多久师傅就死了,人们都说是妖怪寻仇的结果,当然,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受风了。老孙头视这个门板跟自己的命一样重要,没了它,便没了命,但为了海东,他什么都舍得。他想都没想,赶紧找人卸下了那扇门,看来他是抱着一死的决心。他指挥着众人抬来门板,然后又将这门板压在了海东的身上,海东被一帮大老爷们按住了手脚,无力反抗了,只是眼巴巴的看着众人将那门抬进来,然后压在自己的身上,老孙头嘴里喊道,“你给我出来!”这个时候如果真的有什么东西从海东身上出来的话那一定是屎尿。看没有任何动静,老孙头一跃而起,竟一屁股坐到了压在海东身上的门板上,那动作灵巧,俨然不像是个八十岁的老人。门板遮住了海东的脸,谁也看不清海东脸上的表情,那是不用看的,或者说看与不看是一个样的,一定是很难看。海东没想到老孙头还有这招,从未看他使过,也许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这也算是偏得。老孙头嘴里念叨着,“我是如来佛祖,看你这妖孽能不能逃出我的五指山!”以往老孙头最多也只是请到元始天尊,今天却请来了如来佛祖,这是老孙头请来的最大的官了,看来是耗尽了平生的气力。
海东被压得脸色刷白,眼里充血,海东的手臂伸展开来,随后那手臂又慢慢的垂下的,海东的眼睛悄然合上,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要死了,死就死吧,不过这死的过程着实让人难以接受,一时间又死不了,活也活得费劲,连喘气都是件难事,这也许就叫是苟且的活着。与此同时,老孙头还招呼着旁边观看的人一起坐上来,海东的眼神中流露出了绝望,他觉得自己真的要死了。不过还好,旁人没一个上来的,他们脸色为难,犹豫不决的样子。老孙头大喊一声,都给我上!爷们们的身体才缓缓的向这边蠕动着,异常的缓慢,就在他们即将接近海东的时候,海东猛的睁开眼睛,一股丹田气破口而出,他大喊了一声,来了个鹞子翻身,瞬时,老孙头和门板一起被他摔在地上。
众人惊呆了,老孙头从地上起来,竟然毫发未伤,他尽管受了重挫,但还是越战越勇的,在老孙头的带领下,他们还要发动第二次进攻。几个人抬起门板,朝海东这边压来,海东皱着眉头,沉重的闭上眼睛,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多余的力气,这一次他只能等死了,然而等死要比死本身难受得多。
海东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姥姥冲进了屋子,她的出现打乱了所有人的节奏。她举着个拐杖见人就打,一边打嘴里一边喊道,“狗日的小日本!胆敢来我家撒野!”那喊声倒带着曲调和节奏,好像还有点戏词的味道,毕竟是多年的沉淀了,也算是一种文化形态吧。姥姥认定了这些人就是撒野的小日本,那他们就是撒野的小日本,谁也不会跟一个老年痴呆患者争辩,那样费多少口舌也是徒劳的。姥姥打死过小日本,不过不是日本兵,但却是日本人,当然那是日本战败之后的事了,全堡子追着一对日本夫妻打,刚开始他们还跑,后来干脆不跑了,抱在一起让堡子里的人拿着铁锹活活的打死了,挨打的就他们俩,打的人却很多,挤不上前的就等前面的人打累他们再上,结果排队的人很多,那两个人从下午被打倒深夜,听说收尸的时候是用捞粪的勺子一勺一勺的给捞走的。那天姥姥排到了最后一波,别人都回家了,没人跟她抢,是她一个人打的,她高兴得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一样。
如今,姥姥似乎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众人并不傻,当姥姥认定那是日本人的时候通常她的力气会很大,而那拐杖打在谁的身上都会出现一道血印,众人一溜烟的全跑了,院子里的人,门口的人都在姥姥的棒喝下溜走了,就连老孙头也跑了,他吃了姥姥的一棒子,打在了肩膀上,再呆下去,他这把老骨头就会放到了这个地方,他不怕死,从那门板中就能看的出来,他怕没人救他那干儿子。
姥姥将那些人赶走以后,亲自下厨给海东熬了面汤,她好像认定了海东就要死了,她一口一口的喂他,海东一口一口的喝着,每喝一口,身子都好像有了力量,也有了底气,每喝一口他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慢慢的恢复。
过了半个小时,海东勉强的张开嘴,试着说话,他用手指着外面,对叶子说,“你陪我去医院。”叶子为海东能够张口说话,说一句完整的话、正常的话而感到高兴,可她又迟疑了,因为老孙头早就嘱咐过不能去医院。医院是停死人的地方,阴气太重,而且老孙头人为自己属于中医一派,这与西医是格格不入的。
其实,与其说中西医格格不入,不如说老孙头和医院格格不入。老孙头的老婆,也就是那个二神是死在医院里的。老孙头从年轻的时候无儿无女,本想就这样终老一生了,但老了老了老婆子却怀上了,那年老孙头五十多岁,老孙婆子四十多岁,是高龄产妇了,生孩子的时候又遇到难产,老孙头给她挑了一段大神,那次他状态不好,因为平日里都两个人配合,现在只他一个人跳,一个人看,神灵便不来,也难怪了,也许是不够重视吧。大神迟迟不来,可老婆子的命危在旦夕,众人将她抬进医院,刚到医院就咽了气,孩子也死在腹中。其实,一般通灵的人都会减寿的,不过他们年轻的时候吃都吃不饱,眼看着都要饿死了,哪还会顾及自己能活多大岁数,但儿子的出现让他始料未及,还未谋面就让阎王爷带走了,老孙头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收拢就要哭了,他沉浸在大喜大悲之中,这应该是剃度出家的绝好机会,不过他还是不能出家,这个地方连个庙都没有,有也是教堂,洋教堂,一个总是让人觉得自己有罪的地方。按照老孙头的说法,是他惹怒了神灵才降的灾祸,他不该去医院,那个动不动就给人开膛破肚的地方。
老孙头是不会让海东去医院的,他死了一个儿子,不想再死一个,那样的话,等到他死的时候连个哭丧的都没有,那就是人们常说的绝户。
叶子渴望海东能够平安无事,如果说砌一堵墙能让海东好过来,她绝对二话不说就砌墙去了。不过去医院这事的确不能和砌墙同日而语,弄不好要惹怒神灵,叶子不敢惹怒神灵,更不想让海东死去,她犹豫了,她想和姥姥商量一下,姥姥却不吭声,她似乎忘记了医院是干什么的。叶子在抉择中睡去,也许这事情让她伤透了脑筋。
海东躺在床上,对着月光,他知道,发烧最严重的时候是午夜。当这个时候悄悄向海东袭来的时候,海东有些恐慌,刚刚好的身体一下子又遭遇了麻烦。
海东想起了抽屉里还有药片,退烧的。海东轻巧的起身,翻了翻抽屉,好在药片就在边上,他也顾不得倒水了,将那药片放入口中吞了下去。吞下去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他仔细的想了想,自己好多年没生病了,叶子生病的次数也是有限的,每次感冒咳嗽都是煮上一大碗面条,吃了后盖上厚厚的杯子发汗,汗出来了,病也就好七分了。这药说来应该有一两年的时间了,肯定过保质期了。还没等海东想的功夫,那过期的药力发作了,从脖子到食道火辣辣的,像被硬物划破正在流血一样。他赶忙跑到院子里扣嗓子,那药片还有晚上喝的面汤一下子倒了出来,浪费了,浪费了,海东想着。
更可怕的事情似乎还在后面,海东感觉身后站了个人,他一转身吓了一跳,姥姥正直勾勾的看着他,海东惊慌失措,他试探的问了句,“姥姥,咋还不睡啊,大半夜的。”
姥姥没说话,而是用手轻轻的抚摸着海东的头,眼神中透露着刚毅,这份刚毅与她这个年龄是不符的,姥姥不知道又回到那个年月去了,姥姥说,“孩子,你走,你快走,别怕,姥姥舍得这个老命也要把你送走,出去以后你多打鬼子,乡亲们都指望你们了,现在没人,你赶紧走,再晚了就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