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继续说,“这事你娘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跟你娘说啊,就是以后,说句不好听的,在那头见了你娘也不许提,要不然你爹和你娘在那头也不安生。本来我不想提,但今天不知道怎么了,想说给你听,你就烂在肚子里,我也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说。你爹你妈死了之后,我就拿你当自己的儿子,有啥好吃的都给你,那年外面加养了两只鸡,下了蛋我就给你煮鸡蛋吃,孩子,你也懂事,给你吃鸡蛋你偏偏不吃,让我吃,给我弄的啊,心里那个不是滋味,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仗义,愣是往我嘴里塞,你越是不吃,我就越想让你吃,有啥好吃的我都给你攒着。后来日子越来越好,你娶媳妇了,叶子,那是咱们堡子最俊的姑娘,还贤惠,心肠好,明事理,知道疼人,你还记得不,是我给你做的证婚人,你俩给我行礼的时候我那心啊,等以后你有儿子你就知道了,那是个啥滋味,眼泪一个劲的往外流啊,止都止不住。按理说不应该哭啊,可是就是想哭,日子过好了,你娶上媳妇了,成人了,我高兴啊。你又念了大学,这一点你随你爹,脑瓜子好使,咱堡子就出你一个大学生,你还记得不,考大学那会是我骑着三轮车给你送到学校的,中午还给你买了俩烤地瓜。”
老孙头继续说,“后来你当了干部,衙门里混饭吃不容易啊,你看咱这个堡子,哪有正儿八经的去衙门的,都是受累的命,哪像你就你坐办公室,喝茶水看报就能挣钱。给我高兴的几个晚上都没睡觉,愣是睁着眼睛到天亮,我就想啊,说话这也不奇怪,你考上大学也正常,但就是高兴。”
说到这老孙头犹豫了下,他顿了顿,继续说,“孩子,你听我说,你中邪了,肯定是中邪了,要不然不能那么下作的去摆摊。干爹现在躺在炕上,估计是起不来了,也请不到神了,我就是惦记你,你若是没事的话,让我现在就死,我也能闭上眼睛。干爹现在问你一句,你老老实实的回答,你还卖不卖馅饼了?”
这句话一出,屋子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似的,海东好久都没有表态,只是一个眼圈一个烟圈的吐着,隔了好久,他没敢说话,脑袋低到了胸口处,他点了头。老孙头眼泪刷的流了出来,“孩子啊,我的好孩子啊,你都快疼死我了,你怎么就中了这条邪道上了,这是下九流啊,跟你孙大爷一样。你念了书,你受了教育,咋还能这么干这么下作的事啊。”老孙头终于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孩子,去医院的路上,我就想啊,这辈子算是完了,完事了,刚赶上好日子,没多久就得过那头去了,我心里空落落的。不过你趴在耳边跟我说我死了你给我哭丧送终,我就觉得死了也值了。”老孙头已经泣不成声。
老孙头仰天长叹,擦了擦眼泪,嘴唇依然在颤抖。他说道,“孩子,你能不能答应你干爹,算干爹求你,如果干爹能起身,干爹就给你跪下,你不要去卖馅饼了,回单位上班吧。”
海东抽着烟,身体颤动着,他知道老孙头在盯着他看,可他却始终没有去看老孙头的眼睛,他只是后背对着老孙头,尽管是后背,但老孙头依然看得清他在摇头,尽管这摇头的幅度是那么的小。老孙头用手摸着海东的后背,他长叹一声,他对海东说:“若是你还在卖馅饼,我死了,你就别来给我哭丧。”这话一出,老孙头摸在海东背上的手感觉到了海东身上的战栗,也许他在流泪,默默的流泪,没有一点动静。
老孙头呜呜的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用巴掌拍打着海东的后背,他想再用力些,可偏偏落下的时候却很轻,轻得像风拂过一样……

正午时分,地面就像个大烙铁,走在上面脚烫得生疼。太阳射下的光,就像刀子一样刻在行人的后背、胳膊和脸上,火辣辣的,皮肤的毛孔就像上了岸的鱼,毫无力气的张张嘴,脱了水一般。
站台上的卸煤工人,女的会戴上大沿露顶的帽子,穿着长袖,尽量的减少露在外面的皮肤,而男的就没那么仔细了,他们穿短裤短衣,把皮肤晒得黝黑,甚至爆裂,皮肤像千层饼一样,最里面是粉红色的新肉,外面已经入烤成了脆皮,一碰嘎嘣嘎嘣直响。不管男女,他们的脸都是黑的,那是太阳射出的光线在他们脸上留下的印记,太阳这个大火球就像跟谁有仇似的,午后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卸煤工都不惜力,火车呼啸而至,他们一个个窜上拉煤的车节,远看就像一群猴子。他们头顶着太阳,脚踩着煤,鼻子里吸着煤尘,就这样一锹,两锹,直到那一车的煤全都见底,他们才从车厢上蹦了下来,用手擦擦脸,脸上便添了几道子的黑印。火车走了,他们就在站台上乘凉,拿着大缸子喝水,连他们的茶缸子都是黑色的,缸子壁上贴满了厚厚的茶垢,就是倒上一杯清水,放上一会,都变成了一杯浓茶,当然这茶是窜了味道,红茶绿茶花茶什么味都有。他们不品茶也不会品茶,毛尖、铁观音、龙井到了嘴里都是一个味,他们只是解渴,因而什么茶对他们不重要,就是将树叶子晒干泡了水,他们都会喝得起劲的。
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少言寡语,躲在角落里喝水,眼睛里盯着车站外面那个馅饼摊,她就是叶子,而馅饼摊位上的那个人就是海东,叶子这几天情绪异常的低落。
叶子跟海东可以算是青梅竹马了,两个人七八岁就在一起玩,那个时候还小,大人们总逗她,问他给他许给海东做媳妇干不干,她想都不想就同意了。海东也很自豪,叶子打小就俊俏,红红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梳着一个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穿着花棉袄,尽管已经很旧了,但是花的,而且从来都很整洁,海东就喜欢跟叶子玩,当然全堡子同龄的小子都喜欢与叶子玩。
长大了一点后,叶子好像已经懂得男女有别了,别人再要说给他许给海东做媳妇的时候,她会涨红着脸转身就跑,人大了,学会害羞了。有一段时间他们俩是不说话的,见面了点个头,目光总是躲着对方。见到的时候总是装作很不经意,人走远了还会回头去看。这源于大家总是拿叶子小时候的话开玩笑,说叶子不害羞,总是吵着要给海东当媳妇,当然说这话的时候大家都没有恶意,是出于对两个孩子的喜爱。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找谁,就像跟说闲话的人较劲似的。直到有一天去看二人转,堡子里的人有红白喜事总会请去戏班子唱二人转,这是那个年月里精神大餐,应该说是场场爆满,大人小孩都会去。叶子挤在里面,正享受着这份热闹,可一只手悄无声息的伸向了她的屁股,由于精神过于集中,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只手不知道已经在他的屁股上画了多少个圈了。当她满脸屈辱的回过头来,正看到李三站在身后傻笑,她愣了半天,哭着跑开了。叶子一边哭一边往家跑去。
如果说海东与李三两个人打架,那还真分不出胜负,但在山东堡这个地方来讲,就很容易分出胜负了。李三不小了,十几岁的年龄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的力气,而且速度异常迅猛,若不是堡子里其他人帮忙还真就难说海东能占到便宜,这个人帮一把,那个人拉一下,还有几个拉片架的,如果说李三还小的时候大家可以光明正大的打他骂他欺负他,如今李三大了,而且也不是省油的灯,所以大家也就不太愿意明目张胆与他交锋,只是趁人多揣他一脚,然后将目光移向别处,李三回头也找不到人,如此种种,胜负很快分明。这次李三被海东骑在了身下,一巴掌打得昏头樟脑的,鼻子里的血贱了满地都是,台上台下两出戏,这个戏班子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台下乱作一团可台上井然有序,他们字正腔圆,身段端正,打鼓的打鼓,吹号的吹号,唱戏的唱戏,台下众人叫好,也不知是为谁叫好。
若不是李三的爹过来,一下子扑到儿子身上,没准能出人命。李三他爹回头对李三说,“孩子啊,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海东这才停手,然后愤愤的离去。李三的爹娘架着李三回的家,台下听戏的头都没回,很快填补了空白,人头攒动脚下便尘土飞扬,很快掩盖住了李三的血迹。
李三爹娘将李三架上了床,正当李三他爹给他拖鞋的时候,他一脚踹在了他爹的胸口,大骂道,“你给我滚!”这声音异常的响亮,若是旁时众人早就围到了他的家门口,当时大家真是左右为难,他们心里面都责怪李三打他爹打的不是时候,因为与二人转冲突了。
那天晚上叶子就跟海东好上了,有人说海东把叶子给睡了,因为当天晚上有人看到海东钻进了叶子的房间,至于钻没钻被窝里,那别人就不知道了,反正海东半夜才出来。叶子父母走的也早,家里面只有一个姥姥,后来有人旁敲侧击的问姥姥,姥姥总是骂那人不要脸,还要举起拐杖打人家,她说还说海东是好孩子,是烈士家属,才不会干那种缺德事。众人一想,也对,好像说海东不好,就是自己觉悟低一样,所以他们经常会关起门来自己说,从来不跟外人说,因为自己家人不会嫌弃他们觉悟低。后来海东上了大学,毕业之后他和叶子结婚,也就没有人提起此事了,反正人家都成两口子了,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今时过境迁了,叶子和海东结婚也有两年多的光景了。
叶子在这里卸煤的火车站是俄国人和日本人在我们的地盘打仗的时候建造的,俄国的设计总让人感觉那么庄严、甚至有些森严,高大宽敞,线条清晰,棱角分明,色调很冷,沉重富有韵味。由于年头较长,显得有些破旧,但在这炎热的夏季,车站里还是不错的栖息地。候车大厅黑压压的一片人头,横七竖八的躺着、坐着、卧着,天南海北的人说着天南海北的话,关里的口音还好分辨,若是南方话,听起来就费劲,尤其是江浙、两广一带的人,当地的人听他们说话跟听外国话没什么两样。那个时候尽管没有空调,但候车大厅里去是出奇的凉爽,热风吹进来就变成冷风,抚到人身上,让人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刚下火车的人被阳光裹住了脚步,一个个都蔫了,而这里的人却冷得直打喷嚏。这里有个传说,当年努尔哈赤,也就是老汉王统一女真各部,率军攻下辽阳城,建都辽阳后的一天,突然一对凤凰从他头顶飞过,凤凰乃百鸟之首,不落无宝之地,努尔哈赤策马追奔,跑了三天三夜,凤凰便落在了这个地方,它们还冲老汉王频频点头啼叫,老汉王回到辽阳力排众议,决定迁都此处。当然宫殿没有建筑在这里,而是离这几公里的龙穴之处,传说这里是龙首,原来老汉王在这里建造了一个宝塔来压住龙气,以此让大清龙兴万代。别看大清入住中原,在北京建都,但大清龙脉却在此处,后来大清的覆灭也是因为提前有人将宝塔推到。等溥仪来到此处,也是想着再立宝塔,重振龙威,可他却处处受制于日本,被日本人看得跟儿子似的,也没有什么作为。传说终归是传说,可这里东暖夏凉却是真的,原因可能是特殊的地质构造和周围的环境,再加上建筑的因素吧。
海东的馅饼摊就在小站的边上,这里有棵小树,树叶稀稀疏疏的,正值盛夏,也被晒得抬不起头来。这是这座车站唯一的树,至于什么品种,海东也叫不上名字,树枝柔软,随风飘出好远,但终将被树干拽了回来,这个树的树干是笔直的,树皮是光滑的,像杨树又有点像柳树。树还幼小,但它用自己那单薄的手臂为海东遮阳,海东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视野刚好,能看到车站来来往往的人群,还能看到站台上面的装卸工人,还能听到他们在说谁跟谁搞破鞋,还有这棵小树陪伴,因而他并不寂寞。
过了晌午,太阳光逐渐舒缓起来,当然,气温并不随着太阳的离去而很快消散,脚下身边仍如蒸笼、油锅,只有头顶上少了一个狠毒的太阳。
来买馅饼的人多了起来,排前面的是一对男女,男的身着西服,带墨镜,女的身穿红色连衣束腰的裙子,肩膀上带着厚厚的大垫肩,看起来肩膀好比男人了,头发烫成了大波浪,一张嘴就是“听说这里的馅饼好好吃的,不如我们先买几个回去作宵夜。”一听口音就是特区来的,海东把五张馅饼递给她的时候,只听他说,“我的妈呀,烫死我了”——土生土长东北的!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大叉子”味让她不免尴尬,好在海东旁人没有注意,转身灰溜溜走开了。
海东身上的衬衫被汗水浸透,又被炉火烘干,几次下来,汗水结晶了,在后背形成一条条白道子。又一辆火车进站,眼前人逐渐的多了起来,排了一条长龙。旁边走过来个小孩,浑身是土,满脸的鼻涕,拎着个大棒子,朝海东傻笑。这是旁边水果摊那个女人的儿子,经常在这里玩,和海东早就混熟了,他走到海东身边,海东拿了张馅饼递给他也没要钱,反正那小孩也没打算给,大家都习惯了,海东嘱咐道,别烫着。那小孩哎了一声,转身走了。
这个时候,一个人没排队便直接挤了上来。这个人身着白背心,可能是常年不洗的原因,那白颜色已成了灰颜色了,而且那脏兮兮的衣服,碰一下好像都掉渣似的。这人满脸五线谱,面庞的沟壑中还夹杂着泥土,整体感觉像刚从煤窑中钻出一样。对于他的“加塞儿”,排在前面的人只是在角落里瞪了瞪眼睛,也没说什么。
“听说你是大学生啊。”五线谱说。
海东未知可否,依然烙馅饼,五线谱又道,“你也不戴眼镜你咋是大学生呢?”看海东没接话,五线谱伸出五根手接着说,“今天俺也尝尝这大学生烙的馅饼是啥样的,给我来五张。”海东将五张馅饼包好给递给他,五线谱拿着馅饼转身便走,海东忙向那人打招乎说,“哎,哥们儿,还没给钱呢。”五线谱咬了口馅饼,嘴里还正翻着热气,他含糊不清的说:“我就尝尝,尝尝还要钱啊。”海东还没说完,那人转身就走了,他只好把“下回排队”押在了喉咙里,放出来的时候好像是在自己嘀咕着什么,像被凉水噎到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