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前脚后的工夫,一个不速之客走了过来,他不是买馅饼的,也不是来收税的。他长得精瘦,穿的破了一点,可走其路来像阵风,踏在地上刚劲有力。青青的胡岔,眯缝着小眼,尽管瘦,但瘦的结实。这就是李三,李三对于海东来说的确是个不速之客,海东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走到近前。李三今天可不是让海东为他平反和“正名”的,他上下打量着海东,不咸不淡的说,“真有你的,跑这来卖馅饼,难怪他们说你中邪了!”海东嗯了一下,没吭声,手中依然翻腾着馅饼,李三自己讨了个没趣,脸上有些尴尬,但瞬间就抹平了,他拍了拍海东的肩膀,当然这力道并无恶意,海东依然是不自在,李三的手从海东肩膀滑落下来。他看海东不吭声,上前一步,凑到海东耳旁说了一句,“五张馅饼五毛钱,刚才那人吃馅饼不给钱,我帮你要回来。”海东抬头,吃惊的望着他,李三伸出手,在海东的面前晃动了下食指和中指说,“钱在你兜里。”海东刚要说些什么,李三便扬长而去。
海东将手伸进裤兜,果然,五张一毛的票子,叠得整齐,而且放在裤兜的深处,也就是说,李三趁他们刚才说话的功夫已经将手伸入了海东的裤兜,而且非常的深入。其实海东早就听说李三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今天倒是让他大吃一惊,望着那钱,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李三放钱的时候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他知道李三在向他炫耀,炫耀他的本事,炫耀他的能耐,当然李三似乎也是在证明他是一个英雄,甚至是一个侠客,因为他走路的姿势都和往常不一样了,从未有过的扬眉吐气,没准他在想象身后海东的目光带着何等的崇拜和敬仰,做贼能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一种创新。
李三是逃兵的后代,在堡子里当逃兵要比当婊子还让人瞧不起,所以李三小的时候谁见了都能打上两巴掌,谁都能踹上两脚,他爹娘不让他出去玩,以免被别人欺负,但李三是贪玩的,所以经常挨打,这是一种代价,逃兵的后代还有脸出来玩,这是堡子里的人不能容忍的。等李三大一点的时候,大人也就不打他也不踹他了,根据总结的规律,每踹他一脚兜里都会少上一块钱,每打一巴掌,兜里都会少上五毛钱,这个规律异常的精确,所以堡子里的人都知道李三是个贼,但这只是个传说,谁也没有真正抓住过李三的手腕。有人作了实验,他打了李三两巴掌,发现兜里少了两块钱,与此同时他对李三进行搜身,可衣服都拔光了就是什么都没找到,在那一行当中这叫转手。李三出手快,转手也快!所以李三是孩子当中过得比较好的,他经常有糖吃,那是在别人打他的情况下,当然如若没人打他,他是不会出手的,他似乎在遵循着自己的原则,堡子里的人知道这个李三并不好惹,也就没人再去惹他了。等李三十几岁的时候,他的性子爆裂,经常与人打架斗殴,堡子里的人再也没人惹他了,见了他都躲着走,也没人正眼瞧他,当然他打他爹的时候除外。
以往,关于李三偷盗只是个传说,谁也没见过李三偷,谁也没抓到过他的手腕子,不过海东今天见识了,尽管李三并无恶意,而且是出于帮他,可他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海东叹了口气,将那叠得整齐的钱很用力的捏成了个团,放进了兜里。
太阳真的要落山了,天边红彤彤的,这时的太阳就像个大橙子,有那么点香味似的,比起晌午时分那处处弥漫着烧焦的味道要让人好受些。逐渐的,车站的工作人员一个个从车站里走了出来,卸煤工拖着疲惫的身躯和那黝黑黝黑的脸走了出来,就像在游泳池里游了几千米上岸似的,他们走得很慢,慢得像爬,爬是四只着地,而他们走的和爬的区别就是他们两脚着地。从火车里下来的人却走得很快,一个个跟赶集似的。当海东的馅饼全部卖完的时候,眼前还站了很多人,没有吃到馅饼的人自然有些失望,他们并不知道这家馅饼的味道,只是觉得饿,饿会让人产生失望、痛苦、悲伤、沮丧的神情,这种滋味大人一般都能克制,而小孩子就很难,后面的一个妇女领着的两岁小孩当发现馅饼卖完的时候哇的下就哭了起来,哭很伤心,也很真诚。众人散开,海东却追出老远,将几张热乎乎的馅饼塞到小孩身旁妇女的手中,妇女一愣,还没有掏钱的反应,海东已经拔开脚走了回去,他回头冲那小孩笑了笑,孩子脸上还挂着泪痕,终于破涕为笑了。孩子最不会掩饰自己的情感,饿了就会哭,有了食物就会笑,这是本能。
海东收拾了自己的摊位——一个装货的三轮车,这个地方叫做倒骑驴,因为人们习惯将货物放在前面,而正常的火车是将货物放在后面,这就是这个“倒”字的来历。除了倒骑驴还有一个煤气罐、一个平底锅、油桶,剩下的就是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他手脚麻利的将东西一件件的装上倒骑驴,用他那宽大的脚板往家骑去,一边骑还一边哼哼只有他才能听懂的音乐,“当当当当——”
海东的家离车站不远,蹬车不到二十分钟的光景。山东堡先前住的尽是当年关外的人,几十年过去了,这里的人依然保持着来时的特点,他们说话时语气生硬,声音响亮,听起来像打仗或者要跟人打仗似的,他们吃大葱,嘴里气味难闻,却很少生病。这里有几十户人家,均是平房,他们生炉子做饭,每当吃饭的时候离远看总是炊烟袅袅,让人看了就有食欲。火车道依然横在那里。以前是运俄国兵日本兵。俄国兵个大,眼窝深陷,头发呈黄色,这里叫俄国兵二毛子,以至于解放后这里许多人都指着列宁的画像叫“二毛子”,二毛子喜欢姑娘,越年轻越好,因而走在大街上的年轻女性大都女扮男装,同时还要将锅底灰涂在脸上,这样便可蒙混过关,这叫糊弄洋鬼子。这跟现在大不一样了,姑娘们都往时髦了打扮,所谓的时髦就是将头发烫成卷,穿喇叭裤,男人西服有两排扣,女人的西服垫肩总是很高。
叶子似乎已经接受了中邪的海东,她不得不接受,因为老孙头已经卧床了,再没人给他跳大神了。叶子尽管接受,但心里还是不满的,叶子在单位话很少,但最近却和一个叫栾雨的同事走得很近,栾雨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下基层锻炼一年,所以跟叶子在一起铲煤。栾雨不仅是个大学生,还是个诗人,这让叶子羡慕不已,她也喜欢诗歌,念中学的时候还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她们在一起聊诗歌,聊男人,聊家常,叶子没念过大学,但她喜欢诗歌,栾雨念过大学,她对男人这个话题倒是很感兴趣,也许是因为她一直还没对象。
自从上次闹过中邪之后,海东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原本不多的话就更少了,晚上倒下就睡,根本没有与叶子亲近的意思,时间一长叶子再也沉不住气了,可碍于自己是女的,不好主动提出要求,事情就这样卡在这里。可叶子毕竟是个结了婚的女人,海东的冷漠让她着实的受不了,她小心翼翼的比较隐晦的跟栾雨提了一句,话一出口自己先脸红了,羞得眼神都不聚焦了。还是栾雨见的世面多,毕竟是大学生,和常人是不一样的,栾雨说起这事就跟吃饭一样平常,尽管还是大姑娘呢,可没有一点愧色,她叫这个性爱,一口一个性爱,叫的叶子浑身发麻,直让她小点声。栾雨问叶子:“你们以前在一起做爱都是什么样子的。”叶子脸涨得通红,汗流了一地,吱吱呜呜的说出来的话都不成句子。栾雨一脸的不屑,“看你那样子就知道还是老一套,没什么意思。若是做爱,最基本的要有十八个体位,也就是十八个姿势,以往的女人一辈子都做爱都是一个姿势,甚至一辈子都没有高潮,不能享受性爱这简直也太遗憾了。就那你们两口子说吧,我得开导开导你,这事不是说只能男的主动,在这个事情上,女的也可以主动的。”听完栾雨这番话,叶子全身的每个骨头节都是酥的,不过这些话在耳边反复的响起,就是挥之不去似的,回家的路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紧张,兴奋,就好像自己搞了破鞋一样,一天都没敢抬头看人,就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一样。她小心翼翼的问栾雨有没有经历过啊,原来栾雨还是个姑娘,不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当栾雨这样回答她的时候,叶子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毕竟人家是大学生,念的书多,懂得的也多,叶子这样想着。
海东忙了一天进了家门,一会的工夫姥姥也从外面回来了。老黄狗看到姥姥回来,要比看到海东热情得多,它那呆呆的若有所思的眼神中一旦出现了老太太的身影,就会对她行着注目礼,一直目视姥姥进屋。姥姥进了屋子,海东在里屋喊道,“姥回来了。”
姥姥冲海东答道:“爹我回来了。”——她俨然又将自己当成小姑娘了。
叶子把桌子摆好,上了饭菜。她让海东洗了手,坐在桌子前。桌子上一碗炖芸豆,一盘子炒鸡蛋,一碟大酱,两根大葱,还有一壶烧酒。葱还是带着土的,没有洗过,不是叶子粗心,而是姥姥不让洗,她说洗过的葱就没有味道了,她将葱皮剥下几层,泥土随着葱皮一同被剥下,就这样站大酱吃。老太太吃得很香,叶子给她倒了一小盅酒,她喝着酒,将大葱嚼得吱吱的响。海东不喝酒,只将大米饭泡上凉水,呼噜呼噜的吃了起来。
夕阳西下,散出婉约持久的光,天边被照得火红火红,姥姥死死的盯着海东,不知他那浑浊的眼睛里形成的是怎样一片景象,她的眼睛几乎都要贴到海东的眼睛上了,叶子见状忙说,“姥姥们赶快吃饭。”姥姥用手捂着嘴,将头偏向叶子一旁小声的说,“这人好像是国民党。”海东一听这个,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他知道要坏事,他和叶子几乎异口同声的说,“共产党,共产党。”姥姥的目光依然不依不饶的射向海东,海东后脊梁都冒着凉气。他真担心姥姥将桌子掀翻,举着棍子朝他劈来,他都累了一天了,回来还得陪着姥姥回顾历史,最主要的是还要装成国民党,这日子不好过啊,不过还好,李三在这个时候打了他爹,外面传来了打人时候的叫骂声和挨打的呻吟声,这就让姥姥转移了注意力。姥姥的手下意识的抖了下,“日本人又霍霍我们了。”她放下酒盅,叼上了眼袋,一口一口的抽着。叶子忙说,“姥姥,日本人被我们打跑了,打跑好多年了。”姥姥又说,“那是二毛子霍霍谁家的姑娘呢?”“没有,没有”叶子忙解释,“李三打他爹呢。”
“哦”姥姥恍然大悟似的,“这个畜牲,又打他爹呢。”叶子给海东使了个眼色,“你去看看啊,打得死去活来的,这还让人怎么吃饭啊。”
海东起身,嘴里嘟囔着,“这个畜牲!”便出了门,拐到了前面李三的家。海东到他们家的时候,李三正骑在他爹身上,揪住他爹的头发,在后面抽他爹嘴巴子。他爹在下面满脸的泥土,痛苦的呻吟,“打死俺了,打死俺了。”旁边是他娘,拦也不敢拦,说也不敢说,一直在抹眼泪,嘴里小声的嘀咕着,“打就打呗,咋打得这么狠啊。”
李三把他爹打得哇哇直叫,“哎呦,打死俺了,打死俺了。”李三家门口围满了小孩,小孩子好奇,大人则见怪不怪了,偶尔在他家门前经过,吆喝一嗓子,“李三又打你爹呢。你爹没被美国佬打死,别死在你的手上。”李三大骂一句,“放你娘的狗屁!”然后超他爹狠狠的揍上两巴掌。海东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爹被骑在底下,满脸是汗,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和哭喊,海东大喊一声,“李三,干嘛呢,赶紧放开你爹!”按理说这个堡子里李三是最讨厌海东的,但海东这么一喊,李三却停手了,从他爹身上下来,嘴里嘟囔着,“再不听话,还打你。”转身回了屋子,他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赶紧扶着他爹起来,旁边路过的人提着大嗓门喊道,“又让你儿子打了啊?”他爹有气无力的说,“他他妈的是我爹!怎么养了这个畜生!”他爹进了屋子,小孩子们也就散了,偶有一两个小孩还眷顾与他们门前,生怕再出热闹之极看不到。
天黑了,海东和了面,将第二天的馅准备好了,两人便早早躺下,堡子里也逐渐的没了动静,这里的人保存着早睡早起的习惯。躺在床上,叶子含情脉脉的看着海东,心跳逐渐加快,脸上通红,还好是关了灯,谁也看不出来。叶子想了想白天栾雨的话,就越发不能自已。说实话,刚开始栾雨说那事的时候她真的觉得栾雨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要脸的女人,叶子鄙视她,看不起她,尽管她念了大学,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她不愿意,但她的头脑依然回放着栾雨的话,一遍一遍的,做爱,性爱,体位,这些字眼足够让叶子心跳加快,血压上升的。她的手伸向海东,摩挲着海东的前胸,他的前胸是那样的结实平坦,而且有力,给人安全感。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只觉得小腹有痒痒的,浑身麻麻的,她将嘴凑到海东的耳旁,“咱们做爱吧。”连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话,可这种惊讶是稍纵即逝的,她还来不及羞愧,她的身体已经有了强烈的愿望。海东像“啊?!”了一声,这样粗声粗气的回应似乎破坏了气氛,可叶子并没有灰心,“做爱”,她重复着自己的话。
“累了,睡觉!”海东斩钉截铁,态度坚定、生硬,像块冰冷的石头。
叶子热得透不过气的身体,就像被扔到了冰冷的地窖里一样,汗毛孔都透着寒气。叶子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逐渐的憋了下去,可依然涨红着脸,她羞愧,接下来是由羞愧带来的愤怒,她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一样,愤愤的翻了个身,翻身的刹那,委屈的眼泪悄然滑过了脸庞。
过了会,叶子的眼泪尽管悄无声息,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得依然清晰,毕竟它是存在的。海东的手慢慢的爬上了叶子的腰间,这是和好的信号,叶子感觉到更大的屈辱,好像她就是好个婊子,是个窑姐,希望得到别人的宠幸,她恨自己,恨自己不要脸,这样,她就更加生气。她一次次的打下海东的手,海东的手一次次的爬了上来,终于她愤怒了,转身一脚踹在海东的身上,海东并没有预料到平日里温顺的叶子竟会对自己下这样的恨手,他大叫一声,捂着肚子在床上缩成了个团。这一声划破了黑夜的寂静,门外的狗跟着叫了几声,叶子也没自己的行为惊呆了,她没想到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会对自己的男人下如此重“脚”,看他痛苦的样子,她开始原谅他了,可事实是,这已经不是她能原谅的事了。只听咣当一声,门被踹开了,姥姥右手拎着个棒子,左手端着个烟袋,怒气冲冲的吼道,“你这二毛子,来霍霍我家姑娘,俺今天跟你拼了!”说着一棒子就飞了过去,还好海东躲的及时,拐杖打到了抗沿上。叶子忙起身穿上衣服,扶着姥姥说,“姥啊,这是海东,你忘了,海东。”叶子忙向海东使眼色让他起身,海东一看,知道这觉是睡不成了,披上衣服,嘴里念叨着,“我是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