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杰从未在现实中见过生世这么惨的人,当那孩子握着酒瓶,轻笑着向任杰讲述他的经历时,任杰的感觉是那么不真实,好像是在听故事会上的悲惨故事,可是那孩子痛极而笑的表情,略显幼稚的脸上忽隐忽现的沧桑,还有命运给他的胳膊留下的那道狰狞的伤疤,都让任杰明白,这孩子讲的全都是真实。
孩子叫张俊杰,宿舍里的七个人任杰只知道这个名字,因为这特殊的相知。张俊杰虽看起来有十八九的模样,但他真实年龄才十五岁,两年前的春节,他父亲因欠赌债被迫离开了家,后来母亲也因那些成天上门要债的赌徒骚扰,一气之下,带着他唯一的妹妹嫁了别人,没有带他是因为母亲要嫁的那个男人不让,说现在的男孩是负担。亲戚零落还都在远方,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而母亲也跟着那男人没了影踪,偌大的家里就剩下了张俊杰,他说,好像是眨眼之间的事情,当我早上睁开眼的时候一切就大发生了。起初,张俊杰就躺在炕上大哭,哭累了,就睡,饿了就在家里找些吃的,完了再哭,眼泪都流干了,他说那时候留给他的就只有无尽的哭泣,他不敢停下来,这哭声能证明自己还活着,活在这空荡荡的屋里。
不知过了多久,张俊杰哭厌了,他开始明白,就算哭死也改变不了现实。周围的邻居知道了他家的变故,想帮忙,但没那胆量,怕那些赌徒把债算到自己头上,只能望而兴叹。倒是张俊杰的一些小朋友常来给他带些吃的或者带几包烟,也有带酒的时候,一伙孩子喝到烂醉如泥,但没有一个人敢留下来陪他过夜,每个夜晚都是张俊杰自己熬过,他说不知道那时候哪儿来的勇气,敢一个人睡在那鬼屋一样的地方,现在想想都有些害怕。
家里能直接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只剩下粮食,张俊杰不得不自己动手做饭。他抬起胳膊,把那道狰狞的伤疤推到任杰眼前,告诉任杰,这就是当年自己作饭的时候烧伤的,那是第一次做饭,煮了一大锅的稀饭,舀了满满一盆,就在那时,心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无名火起,甩手打翻了满是滚烫稀饭的盆,稀饭溅到了胳膊上,就成了现在这样。
就这样死不死活不活地过了一年多时光,家里能吃的东西都吃光了,张俊杰也想明白了,无论如何都是要面对的。
他想把一切都忘掉,重新再来。
当他走出院子的时候,以往干净的地面已经是杂草丛生。没有吃的,张俊杰便去偷去抢,当然是抢比他小的学生,被抓进去多次,警察也没有办法,无奈之下便想法联系他的家人,父亲就像失踪了一样,怎么都找不到,母亲找到了却无济于事,因为那个男人说什么都不肯收养他。说到父母,张俊杰并没有多少怨恨,他说父母也不想这样,只是出于无奈而已。后来,一个远方的姨母收留了他,虽然不是尽心尽力但张俊杰还是很感激,说到底也是他姨母给了他一处避风港。进这家单位就是姨母的主意,花了一千元,单位给他做的假身份证,因为按年龄算他还属于童工。而现在,他又开始迷茫,这家单位的工作,他实在无法坚持,可如果不干,他又将何去何从。
听完了张俊杰的述说,任杰就像跟着他重新度过了那段残酷的生活,比起他任杰这点经历又算的了什么呢,不禁惭愧。
任杰问他有什么理想,他说这辈子只想有辆自己的大大的摩托车,能在这荒野上永远驰骋,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多么简单的理想,也许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也许是他看透了所有。
任杰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说他不想在这单位干下去,反正已经成了这样,再惨点也无所谓,心里想什么做什么吧,免的日后后悔。说的很轻松,跟背台词一样。是啊,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任杰这样想。
日落西山时,酒尽烟浓,任杰和张俊杰就躺在绿色的草坪上望着夕阳,渐渐睡去。任杰没有去上班,张俊杰的话让任杰很有感触,或许他不该就这么放弃,就这么甘愿平庸,应该想这孩子一样,想什么就去为什么努力吧。
第二天早上,张俊杰说是要去车间,任杰还以为他改变了主意,张俊杰笑了笑,说走是肯定要走的,不过待把他欠我的工资要回来,他整我,我也不会让他好过。任杰大笑,说这才是男人,便下床扶着张俊杰一块去了他的车间。来到车间,张俊杰的线长一见就嚷嚷起来,骂了半天,最后,让张俊杰赶快去把堆放在一边的零件都推过来。
张俊杰一直冷笑着看着对方,这肥胖的中年人在他眼里成了指手划脚的猴子。
“活,你留着自己干吧,我是来要我的工资的!”张俊杰轻描淡写地道。
“什么?你,你不想干了!”线长道。
车间里烟雾弥漫,轰隆声不绝于耳,工人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始终没向这边看一眼,任杰站在一旁观察着这胖男人的一举一动。
“对,不干了!赶快拿钱,我好走人!”张俊杰加重了口气。
“哈哈,真是好笑,你都不干了,还想拿工资?那有这等好事!”线长大笑道,根本没把眼前的孩子放在眼里。
“那你是不给了?”任杰说话了,面色阴沉。
“你,你是谁!”线长问。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问你你到底给不给?”任杰问。
“这,不是我不给,这种事我也没办法,工资都是由工商银行在规定时间统一发放的,现在没到时间谁也拿不到工资!”看着任杰的脸,线长有些害怕,低声道。
“哦,没办法,阿杰,工资是拿不到了,看看这里什么值钱拿上点,就当抵债了!”任杰道,他很清楚这工资的运行,单凭一个小小的线长是管不了的。
“呵呵,不稀罕,不过也不能便宜了他们!”张俊杰笑了笑,四下扫视了一圈,一瘸一拐地朝墙角的一堆半成品笔记本外壳走去。
“你,你们别乱来啊!我叫保安了啊!”线长慌张地威胁道。
“哈哈,叫吧,又没拦你,阿杰,不要怕,想怎么做怎么做!”任杰放声笑道,又要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