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块碑必定是村民们为阿巧立的,阿巧怎么又是殷氏?阿巧既是女主人,那男主人是谁?又想,惊雷对我说,这里是一座城,根本就不是村子,这样一个神秘的组织,他的心脏又在何处?惊雷现在又在何处?
他一边想一边走路,不知不觉又走了几十里路,然后停了下来,走到一棵桑树下,找了一块大石坐了下来。回望来路,曲曲折折已不知尽头。
他突然想起那个小村子,他杀了村里的十几户人家,却忘了至少也应该让他们入土为安,于是愤气在胸口击了一拳,却激发了旧伤,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他想,易江陵啊易江陵,你怎么变得跟禽兽一般冷酷,别人救了你还给你包扎伤口,而你却恩将仇报,天理何在?人心何在?
远处,又是一座村庄,易江陵收拾疲惫的身子,向着袅袅的炊烟蹒跚走去。他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太阳照在他的脸上,只感觉两眼昏花,饥火上升。
他登上一座较高的山头,向下张望,只见眼前的视野逐渐扩大,山下星罗棋布地分布着许多村庄,合围排列,像摆成的军阵一般令人难以捉摸。低矮的房屋在茂密的树林中若隐若现,要不是有炊烟升起,根本无法察觉。房屋依山而建,形势相当繁复,越往里越教人不知所从,这片地方处处都透露着诡异。
易江陵的心底暗自高兴,他想,或许前面就是五湖废人所说的无名宫也说不一定,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进村试探。
眼下最要紧的任务就是要找到孩子,给死去的阿巧一个交代。看到眼前的村子,他紧锁的眉目也终于放宽了一丝。
他加快脚步,用尽最后一点精力奔向眼下最近的一个村庄。转上一个陡坡,再沿着槐林往东拐,就来到了最近的一户人家门前。
屋子是用茅草搭成,空间并不大,却分为两进。门槛上靠坐着一个老婆子,手里正剥着大蒜,两眼无神,一条狗冲上来对着易江陵狂吠,屋边几亩沃土,一个老头子正在翻土,他抬起头来瞭望这个陌生客人,一口唾沫吐在手中,搓了几下,却不说话。
老婆子似乎耳朵聋了,并没有注意到狗在叫。
老头子扛起锄头,慢步走到院子里,仔细又打量了一遍易江陵,指着他的衣服,摆弄着手势,仿佛对他身上的血渍感到惊奇。
不过他还是很顺利地在这家住了下来,因为他晕了过去,不管是真的假的,他都已经躺在了这户人家的床榻上。
他知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不说话的哑巴,但他相信,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义不容辞地招待他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在这里,所有人都不问他的过去,所有的人都来会络绎不绝来探望客人,这里的生活令他想起了世外桃源。只是,这里村户之间更加清静了些…大家的交流都只能靠肢体语言。
几个月后,他也开始渐渐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肢体语言,他试着跟村里的人交流,发现这是种快乐而奇妙的经验。
起初,他怀着战战兢兢的态度猜度着村里人的交流,也曾担心他们举手投足之间会商量某些针对自己的企图。但渐渐熟悉之后,他才这对老夫妻从来都不问及他的过去,村里的任何人除了热情以待之外,别无他图。
在这里,他可以安安静静地停泊下来,修葺自己的伤口,整理自己的计划。他相信有一座宫殿就矗立在这片土地上,抑或者,他的孩子也在那里,无论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要将孩子寻回来。
他义无反顾地承认,自己已经不是少年,他是孩子的爹,尽管目前还不能胜任这样一个称职的爹。
所以,一想到此处,他总会深深地自责……
通过交流,易江陵相识了这对老夫妻:男的叫许三,妻子李氏小和老爷子从小就青梅竹马,小时候,因为一次犯傻,许爷子用石头砸伤了李氏的头部,于是就变得痴痴傻傻,老爷子从小就照顾着李氏,两人结为连理已有六十个春秋。许老爷子为人极是和善,村里人都信服他,于是便公推他为村长。
埋在易江陵心里的疑团一直不能解开,他时不时有意无意地向许爷子提及无名宫,老爷子总是顾而言他。但易江陵看得出来,每每提到这个词,老爷子的神色都会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神圣与尊崇。
这几天天气很好,所以易江陵的心情也很舒畅。每个晚上,附近的村民都会聚在老爷子的家门前,点燃一堆篝火,便开始谈论一天的劳动和收获。
七月末的某一夜,人群围成一个圈子,老头子就站在篝火旁边,开始向村里的宣布裁剪新衣的事宜。易江陵也在其中,他身上的伤已痊愈,兴致不错,时不时能跟周围的人搭讪几句,谈得不亦乐乎。
甫一闻老爷子的这个消息,村里的男男女女个个都喜逐颜开,笑得跟吃了蜜糖一般甜蜜,这着实教易江陵感到奇怪。
一个中年妇女打着手式对自己的女儿道:“再过十五天就是我们的节日,这一天会有一个很神秘的人物出现;而且,从现在开始,年轻的男女们就要好好准备了……”
神秘的人物?难道就是无名宫的城主,易江陵打量着母女间难得的笑颜,似乎也懂得了一些。
第二天一早,易江陵吃过早饭就询问许爷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许爷子极力劝他再多将息几日。易江陵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老人,领了一个放牛的活计自顾自做了起来。
吃过早饭,他便问明了上山的路,径直牵着一头高大的黄牛向村后的山坡走去,一路上碰见许多在地里劳动的农人,大家都以关怀的眼神跟他打招呼,易江陵也挥手致意,一路笑着来到一处斜坡草地上。
山坡上有三五个放牛的小牧童,易江陵却显得异常高大,鹤立鸡群。牧童们都用奇怪的眼光打量着他,但他并不以为意,依旧学着放牛郎,套个铃铛在牛脖子上,把缰绳系在牛角,骑在牛背上睡起大觉来。
牛儿哞哞地叫着,一边专心地吃草,对躺在背上的人并不挣扎摆脱。易江陵突然发觉躺在牛背上异常的舒服,于是他幽幽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鼻子里芳草和野花香,一边斜瞟着眼,试图不知不觉之间接近不远处的一个放牛儿。
牛儿正走到一头温驯的母牛旁边,两头牛眼神交接了一下,就开始碰起牛角来。五个好奇的儿童突然滑下牛背来坐在草地上拍起手来,一边欢笑着鼓掌。
两牛打着转推来拱去,易江陵趁两牛斗得兴起的时候,假装不经意,咕咚滑跌下牛背,一个放牛儿跑到了易江陵身边,将他扶起来。
这放牛儿扎着两个冲天髻,却有十三四岁年纪,易江陵认识,他便是村里王家的小虎哥。小虎打手势问道:“小哥,你的伤病都好了啊?”
“好了。”
易江陵套近乎地坐下来,咂摸了一番,看了看小虎的衣服,打手式问道:“小虎,你的衣服很好看啊,是谁给你做的?”
小虎听了这句话非常高兴,一边就眉飞色舞地讲起来:“这是去年彩儿给我做的,要是今年她愿再给我做新衣服,那我就毫不犹豫地娶她了……”
易江陵道:“那彩儿现在在哪儿?”其余四个孩子不待小虎回答,早已推搡着七手八脚在他怀里掏着什么物什。
小虎怀抱着胸口推开,从衣服里取出一根两寸来长的竹笛,吻在唇边,开始悠悠地地吹了起来。他吹得很专心,笛声呜呜,飘得很远很远,好像一段缠绵悱恻的独白,一阵黄莺儿的清唱。其余四个孩子都不聒噪,围在他身边听曲,尽皆如痴如醉。
少顷,山坡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曼妙的少女的身影。一个菜茶的姑娘渐渐走上山坡来,她正张头向这边望来,看到了小虎,眼睛一亮,好像发现了宝藏一般欣喜。
小姑娘走近小虎,那四个孩子的年纪看来都只五六岁,用单纯而天真的目光注视着清秀端方的彩儿,都有些痴了。彩儿却落落大方地放下茶篮,拉着小虎的手,坐了下来。
放牛儿迫不及待地道:“彩儿,今年的乞火节,你还为我做新衣么?”
彩儿也打手式道:“当然了,今年妈妈又教了我好几种绣花,我得挑线又大有进步了,小虎哥,今年我还要给你做新衣裳,只要你愿意,我年年都可以给你做的。”
小虎道打手式答应了,接着又比划道:“到时候我娶了你,按村里的习俗来,只要我娶你,以后就不能再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了,我们得自己盖房子,我要给你该最漂亮的心房。”
彩儿怔怔地望着她,眼底满是泪花。
小虎道:“怎么了?你要是舍不得爸爸妈妈么?”彩儿点点头,小虎用手覆在她的小手上,温言道:“彩儿,往后我便时常带你会娘家看爸爸妈妈,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的。”
彩儿一头扎进他的怀抱,偷偷地笑了起来。四个孩子迎面扑在小虎的怀抱里,大家滚到了一起,好不欢喜。
到得大家都尽兴了,小虎重又挣起身来,摇头晃脑地吹起笛子来,逗得彩儿格格娇笑,就像满山遍野绽开的野花一样灿烂。
易江陵痴痴地看着他们,脑海里一瞬间想了许多,他又想到了阿巧,心道:阿巧为了我忍受了一生的孤苦,而我却什么也没给她,要是现在他还在该有多好啊……
易江陵对乞火节好奇,比划着问彩儿:“你们的乞火节是怎么个来历啊,可以跟我说说么?”
彩儿似乎也认得易江陵,比着手势恍然道:“你是新来的客人吧,我见过你的。”易江陵礼貌地点点头。
彩儿见他十分好奇,便煞有介事,用一只手比划道:“乞火节是我们这里的人最期待的节日,每年的八月十五这天,月亮就会圆圆的,于是大家就会在这一天穿上新衣服庆祝我们的节日。这一天,也正是城主体恤并探望我们这些被放逐的子民的节日,城主……”
说道这里,小虎子突然侧肘轻轻撞了她一下,彩儿话正说道兴头上,哪里还停得下来,继续比划道:“城主会带着无名宫的许多人出来,同我们一起庆祝这个节日。父辈们总会对我们说,要我们永远记住爱情的珍贵。而我们的祖先就是因为彼此间生死不渝地相爱,不愿分开,才心甘情愿被放逐到村子里来的,他们说,爱情就像那火焰,所以我们乞火,就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记得要保护这爱情的火种。”
易江陵正听得津津有味。
彩儿便如数家珍般地开始讲起祖先们的故事:“听爸爸说,我们的祖先原来都住在无名宫里,无名宫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宫殿,听说很久以前,神就禁止男女相爱。因此,从第一任城主冷无疆开始,便颁下命令,只要相爱的夫妻,都得割了舌头逐出城去……”
易江陵突然感觉全身一颤,打手式道:“有这种事?”
小虎看他们说话,也忍不住了,抢先比划起来,道:“是啊,这些恩爱的夫妻被放逐出城,他们相互扶携,相互关心,终于在城外建立起自己的村庄,因为他们不能说话,所以生下来的孩子虽然五音俱全,却也不会说话了,所以故老相传,我们的交流就只能靠手势和遗留下来的文字了。”
易江陵听到这里,方才明白村里的人为什么一个个都不会说话。
彩儿又接着打手式道:“大哥哥,你是好人,你不会把这些事情给爸爸妈妈讲吧。”
她似乎很怕受责,易江陵斩截地拍拍胸脯,表示:“我不会讲。”
两个孩子都像刑释的罪人,脸上的肌肉顿时松弛了下来。
易江陵又问:“那你们见过现任的城主没有?”
两个孩子都点头,彩儿比划道:“去年我还见了城主和新任城主夫人在一起,城主脸上堆满了欢笑,但城主夫人却一副不开心的样子,但我看得出来,城主其实内心地也闷闷不乐。”
易江陵比划道:“为什么呢?”
彩儿比划道:“因为城主夫人不开心,她似乎在想着别的男人。”四个孩子都同时哦了一声,大家似乎对“别的男人”特别感兴趣。听到这些,易江陵却莫名感到一阵萧索,所幸的是并没有任何人发觉。
小虎“咄”了一声,比划道:“城主见了我们不知道有多开心呢,彩儿就喜欢胡乱猜测,你可别信他。”
岂知彩儿得理不让人,比划道:“去年一年里,城主又割了一百二十三对夫妻的舌头,把他们放逐出城呢,这可比前些年老城主放逐的人数还多得多了。”
小虎受了抢白,脸涨得跟苹果一样红,有些孩子气地赌气不看她。
易江陵忍不住比划道:“那他们为什么不反抗?”
两个孩子听了这句话,脸上好像遭了两鞭子一样难看,小虎忍不住掩了易江陵的口,彩儿也惶急地打手式道:“大哥哥,千万别这样说啊,城主就是城主,我们谁都必须尊重他的,我们的衣食是他给的,我们的爱情经过了他的考验才变得更加坚贞,我们住在这里与世无争,也是城主给的。有了这些,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易江陵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根本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番话来,比划着问:“这也是爸爸妈妈教的么?”
彩儿睁大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点了点头,四个小孩子也跟着点头,却仿佛幼稚得并不懂这些。易江陵看看四个孩子,再看看彩儿,心底不是滋味。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久久地坐在草地上。四个孩子围着小虎和彩儿,手拉着手跑到了牛群边疯玩了起来。
易江陵呆呆地坐着看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六个孩子早赶着牛儿去下山去了,唯留下一片童真的欢笑,尚在天空悠悠回荡。
牛脖子上的铃铛丁丁地响个不停,山坡上只有红红的夕阳,好美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