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箫扬不耐烦,瑟缩着道:“废话,你……你穿我这样……你说冷不冷?”
夏侯雷一言不发,就将自己的长衫脱下来递给她,洪箫扬急退两步,摆手道:“你要干什么?你把衣服给我了,你自己不冷么?”夏侯雷走了一阵,只觉得胸口发热,一股热气直窜脑门,全身浸置在寒气之中,却感觉越来越热,有更多热气不住挥发到空气中,于是道:“你放心,我全身都是铜皮铁骨,这点寒气根本无法侵入我体内!况且能抵受这种寒气,正有助于我修炼内力。”
洪箫扬轻轻地接过衣服,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谢你!”不知怎么的,夏侯雷突然感到胸口一热,眼前的洪箫扬竟变成了天狐子的模样,他内心的有一丝心酸,却丝毫不让洪箫扬看出来,这不过是瞬间的事情,他迅速转过身去,一见漏袖的内衫早就支离破碎不成样子。
洪箫扬犹自裹着那件长衫,眼望着前面夏侯雷隐隐约约的背影,抱臂行着。
又行了不知多久,夏侯雷只感觉胸口受掌处有些隐隐作痛,全身有些体力不支,但兀自强撑着。
洪箫扬见他步伐有些踉跄,关切地道:“刚才我打了你那一掌……你没事吧?”
夏侯雷毫不在意地笑笑,再向前走了一阵,突然感觉呼吸凝重,气喘如牛,竟然还是乖乖停了下来,火炬的辉煌瞬间跌倒地上,洪箫扬慌张捡起或许照在他脸上,紧张地道:“我们休息一下吧,你可不能先累死了。”
夏侯雷眼睛有些模糊,额头上汗水涔涔而下,道:“放心,我功力深厚,目前还死不了。”
洪箫扬替他揩去额头上汗水,伸手贴额,道:“你发高烧了!”声音竟有些颤抖,“你可不能吓我啊,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
夏侯雷手捂着自己燥热的胸口,越来越觉呼吸急促,原来他受了易天下那一掌旧伤未复,而又拼着命受了洪箫扬一掌,身体内的奇热散发,遇到身体外的奇冷相煎,不久便产生忽冷忽热的感觉,后来他将衣服脱给了洪箫扬,内外温度相熔交侵反应更加剧烈,这便是造成他受伤的根由。
夏侯雷忽觉欣慰,愀然道:“你不希望我死?”洪箫扬只是极轻微地点点头,似乎还有些不情愿承认。
然而她话音未了,夏侯雷只觉一股烦恶袭上心头,眼睛一黑,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隐约听到洪箫扬的声音尚在萦绕:“你怎么了?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然后便只觉得身体一直在微微抖动,似乎被人背了起来的感觉,他感胸膛快如火山要喷发一般,原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当夏侯雷再一次睁开眼来,已躺在了一个比较宽敞的地方,火炬早就熄灭,周围又重新被黑暗侵蚀。
四下里还是一片死寂,他尚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却听见了滴答滴答,那仿佛是滴水的声音。他动了动手指,感觉身体还有些麻木和僵硬。
他刚一翻身,嘴唇就触到了一个小小的水洼,只感觉嘴唇一阵久旱逢甘霖似的清爽,他迫不及待大喝了几口水,后脑勺还有滴水沁进衣领,原来水洼的上方竟有岩石尚在滴水。
这无疑是上天对他的最大眷顾,“天无绝人之路”…直到这时他才不由得相信了这句话。
可惜那水洼水量甚少,不几口便被他喝干,夏侯雷满嘴的泥土,却仍不住地吮吸着久违的湿润。
他累了,再仰天躺下来,休息了一会,深呼吸几口,终于感觉身上的灼热渐渐消退,至少现在神志尚已清醒。
他脑门一热,突然想到了洪箫扬,嘴里不住呼唤:“箫扬妹子,箫扬妹子……”然而他身体尚反映迟钝,他手指缓缓由近及远触摸,料想洪箫扬就在附近。
没过多久,夏侯雷就摸到了一块锋利的金属,他的手指一触便鲜血满溢,他知道那是自己的绝情剑,剑身冰寒彻骨,却悠悠发着蓝清色的光,尚可照及三尺内的空间。
他抓起绝情剑的剑柄,然后拄在地上,这才冉冉撑起自己的身躯。在这种时候,无论多么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手一握到绝情剑,就像获得了重生一般,没过多久便又恢复了一些精力。
然而剑锋及处,幽光淡淡中,他终于看到了一只手,那是洪箫扬的手,她的身子就躺在剑边,她的手指上沾满了泥,剑尖也占满了泥。
直到这时,夏侯雷才知,原来那个水洼并不是上天的安排,那定是洪箫扬为了给他找水而用绝情剑亲手挖掘的,但由于体会消耗过度,她自己都没顾得上喝,就先晕了过去。
夏侯雷心底一片歉疚,不知如何是好,他放下手中的剑,急切地抱起洪箫扬,开始呼唤她的名字。
洪箫扬似乎还有一丝微弱的意识,嘴唇尚在微微蠕动,夏侯雷便用手捧起一滴滴浸在手心的水珠,缓缓地喂入她口中,良久,洪箫扬也悠悠转醒过来。
“对不起,是我害的你晕了过去。”洪箫扬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这样的,“而且,我背着你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附近有任何食物,我们只能靠这里的水先暂时维持生命了。”
“嗯,“夏侯雷再喂了她一口清水,“不过你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会活下来的,而且我坚信我们能找到食物。”
“七天过后,我们会不会死?”洪箫扬突然很天真地问。
“只要有水,我们就能活下来,至少可以多活许多天。”夏侯雷道。
“如果在绝情剑和死亡之间做选择,你还是会选你的剑,是么?”洪箫扬道。
夏侯雷突然脸色一变,凝重着,沉默不语。
洪箫扬道:“你昏迷的时候,仍死死地抓着手中的绝情剑,我想用这把剑来为你掘一个水洼,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什么还是那样喜欢你的剑呢?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夏侯雷捧着清水的手开始滴滴漏出水珠,洪箫扬的这番话无疑又触及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问题。
洪箫扬仍是毫不松懈地道:“我不相信你是这样的人,你告诉我,在你的背后肯定有一段不忍回顾的往事,我说得对么?”
夏侯雷思虑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将洪箫扬的身体靠在近处的石壁上,自己也跟着贴着石壁坐下来,手抚着绝情剑,一遍一遍仔细地拭弄着,若他的表情很特异,有所思了良久,终于道:“你真的想听么?”
洪箫扬面色渐渐有些红润,微微点头,精神里那股认真又清醒了过来。
夏侯雷道:“从前,我只是无名宫的一个小小侍卫,我住在东步宫,但我喜欢上了雪夜楼的一个叫宫素娥的宫女,虽然东步宫虽与雪夜楼相隔甚远。当时我们的城主便是冷笑天,城主夫人姓姜,宫素娥便是姜夫人的大丫鬟。那一次,在东步宫的书房外走廊上,我因为有要事要禀报冷城主,因而步子走得太急,一不小心便撞翻了素娥从御膳房送来给城主的燕窝粥,也就是那一次,我差点便被以调戏宫女的罪责打入天牢。”
只听得洪箫扬轻轻地啊了一声,道:“你不是只打翻了一次燕窝粥么,为什么就要被打入天牢?”
夏侯雷道:“因为总宫监是林统,他一个人总管宫内大大小小事务,以前我曾得到冷城主的赏识,而城主则经常拿我的认真尽责和林总宫监的玩忽职守做对比,由此对他大家斥责,就因为这一点他便时常对我怀恨在心,处处设计陷害于我。”
洪箫扬道:“那这一次也是他设计陷害你么?”
夏侯雷道:“或许她只是指使了素娥,但素娥不清楚内幕而已。”洪箫扬点点头,道:“那这个叫宫素娥的宫女一定长得很漂亮咯?”
夏侯雷道:“你怎知……”岂知洪箫扬会心一笑,抢声却低低地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自古如此的。”
夏侯雷道:“在无名宫里,男女之嫌相当森严,一旦被冠以调戏宫女的罪名,那便是死罪一条。然而令我未曾想到的是,这一次居然是素娥救了我,她冒死向冷笑天求情,并甘愿受罚以替我赎罪,就从那一次,我们便相互认识了。素娥受罚期间,我便抽空偷偷去探望她,她被姜夫人软禁在凤凰楼的偏阁中做苦劳杂役,每晚都是三更以后才入睡,那一次我便又去探望她一次,我问她,你不怨你的主子对你不近人情么?她居然始终不怨,并谆告我以后都不准说姜夫人的坏话,其实那时的姜夫人也相当可怜,宫里的妃嫔佳丽们也是一般,当时的雪夜楼三年来根本就没有见冷笑天去过一次。我见过冷笑天,他是个不怎么专心儿女私情的人,每一次我看他的时候,脸上的戾气就比以前更重一分。”
洪箫扬道:“若说如此,那他一定在练那部孤独剑法,而这部剑法其中便暗含了许许多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他不想让人知道。”
夏侯雷道:“故老相传,无名宫中世世代代流传着一部孤独剑法,要练这部剑法,就必须要学会绝情冷酷,要学会抛家弃子。”
洪箫扬忍不住道:“所以你也想练这样一部剑法,于是就忍不住要去偷学,我说得不错吧?”
夏侯雷看着她有些易怒的眼光,有些感喟,于是道:“想要练这样一部剑法,并不是我当初的想法,年轻的时候,我所想的便是如何解救出素娥,然后我们逃出无名宫,去一片没有约束而可以自由恋爱和生活的净土,不像无名宫那样压抑。”然后话锋一转,又回到故事上来:“有一天,我就见到素娥一直坐在走廊上哭,一直哭到深夜三更后。那时候整个雪夜楼里四下无人,没有人注意她。我便走上去问她为什么要哭,然后我苦口婆心安慰她,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停止哭泣,我询问再三,他只问了我一句话,她说如果我要你帮忙,你肯帮助我么?我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帮忙,即使付出自己的性命。”
“然后呢?她要你干什么?”洪箫扬道。
“她说,叫我去偷冷笑天的剑法。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说,她的主子,也就是城主夫人已经快要崩溃了,三年来,冷城主没有踏入过雪夜楼半步,城主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僻,他不愿见外人。就是那天早上,小城主冷于冰和冷锋两个孩子因为争执冷锋有裂口,不是与冷于冰一母所生,两个孩子越说越凶,后来竟动起刀剑,冷于冰受伤,城主夫人跑去劝架,却不料冷锋恨屋及乌,一剑将城主夫人也刺伤。夫人伤心了一场,哭着到东步宫去诉苦,没想到冷笑天闻讯,根本爱理不理,只顾沉浸于自己的剑法,夫人忍不住便多说了他几句,终于惹烦了他,给他一剑刺中了要害,夫人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是那也咽了气。临终之时,含恨不已,吩咐素娥务必要替她偷走冷笑天的剑法,否则她在九泉之下亦死不瞑目。便是那夜,夫人举哀,整个雪夜楼中没有一个人知道,因此素娥哀戚自己的主子,呼天抢地,哭天不应。”
洪箫扬听到这里,两行热泪已不绝往下掉,她傻傻地擦着眼眶,道:“想不到雍容华贵的帝胄之家,尚有如此凄惨的故事,人情的冷漠,总是忍不住要潸然泪下……”说到后来,哽咽着接不下去了。
夏侯雷连忙相劝她早点休息,但洪箫扬执拗着,说:“地上太冷,我睡不着觉,你给我讲完了故事,我心里一热,就不再感到冷了。”
其实她劳累之后,已经相当疲倦,却兀自强睁着双眼,一定要再听下去。
夏侯雷无奈,只得重新搜索记忆,又道:“我答应了素娥三天之后,若偷不到剑法,便永不再见她。可不幸的是,我还是被发现了……冷笑惊雷霆一怒,查出了我与素娥的关系后,便割了她的舌头,之后打入死牢,含冤而死;从此再也不理姜夫人,他还吩咐姜夫人不得为素娥举哀,而我,则被冷笑天用绝情剑……”
他说到这里,头埋得很深,一手抽起绝情剑,左掌死命击在剑锷上,剑中未一折为二,却脱手飞入了暗夜里,躺在一张开外,发着幽蓝的光。
他的思维仿佛还残留着当初的愤怒和悲凉,怒气就像急冻的冰,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洪箫扬虽未感觉这一招有何威力,却体会的出他那躯壳中满溢的怒火和无奈,不敢打扰他。
夏侯雷又看看她,苦涩一笑,仿佛既是安慰,也是自嘲:“我……已经不能再做男人,是冷笑天害的,我再不能和宫素娥一同去流浪天涯,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几十年来,我一直处心积虑,就是想要得到那把绝情,学会那套剑法,然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教冷笑天尝尝一无所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他的话音鹰鸷异常,却充满了阳刚之力。
“绝情剑……孤独剑法……如果有一天,你也变成了冷笑天,你有想过该怎么办么?”
洪箫扬的目光闪烁,强自挣扎了起来,一步一步,缓缓走向蓝光焕发出。她的声音,仿佛在对苍天穹顶说,但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了夏侯雷的心里。
怎么办?怎么办?我他有想过怎么办么?是习惯一辈子孤独呢,还是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从你的故事里,我体会得出这部孤独剑法的可怕之处,它可能会帮助你顺利报仇,但从此以后,你却可能,会一辈子孤独……你真的决定了么?”说到这里,洪箫扬已循着光拾起了地上的那把绝情剑。
“我……不、会、放、弃!”
“那么……好吧……”洪箫扬又以剑烛照着,走到他身边,将剑递给了他,“不管你的决定如何,我都愿你支持你!”
他伸手接过绝情剑的时候,剑上的光华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
一滴泪,从洪箫扬的面颊,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