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雷在反其道而行之的宗旨下,参照那些文字的笔势,已经纯熟地掌握了一套剑法。
为了纪念这些成果,两人给每一句话中悟出来的招式都取了名字。
比如第一句话之中,他们便悟出一招中通外直的剑法,剑势并不拘泥,却含有一股不变的柔中直,夏侯雷认为这一招应该叫“竹生江南”。
但洪箫扬就觉得江南之竹有水乡的风韵,纤细而中空,处静而水柔,最关键的地方就在空与柔,应当叫“柔水空竹”,既实在又实用。
于是延用下来,几乎都是洪箫扬拍板决定。
这一句话,双方各持己见,洪箫扬第一次和夏侯雷喂招,她洞箫模仿着呜咽之声,仿佛在赞叹,又仿佛在哭泣,但她的脚上也添加了招式,只见她的脚步时而如观众在杂沓,时而又像操琴者在驻足,身法更是诡秘一场。
洪箫扬本是先一步出招,夺去了主动,夏侯雷见她招数生嫩,且并没有蕴杀伐之声于其中,不免提醒她道:“箫扬妹子,你大可暗蕴内劲于步履和箫音之中。”
然而洪箫扬不置一词,步履没有杀气,更显轻灵快捷,倏地掠到夏侯雷身边,头颈一矮,洞箫的管尾斜戳夏侯雷的琵琶骨,招式中平直没有内力,却端的快得非常。
夏侯雷得意非凡,心想,你这招虽然够快,却并没有力道,刚一闪身,趁势抬手,递出几剑,顿时将气势压了下来,道:“箫扬妹子当心了!”
唰唰唰抖剑,按照自己的意思,剑势凌风,直逼洪箫扬的三十六处大穴,岂知洪箫扬的箫声之中似乎有某种醉人因子,她的箫音一变急促,夏侯雷的剑法就会下意识地变得凝重缓慢。
洪箫扬上身似乎异常木讷,给逼得退无可退,却不知怎的,夏侯雷只感觉头上一只花鞋突地飞来,直点在剑锋之上,跟着瑟缩的身子便如打开的画卷一般越到另一处。洪箫扬笑了一笑,道:“怎么样?惟详察其素体兮,宜清静而弗喧夏侯先生记住没有?”
她这一招虽然并没有攻到夏侯雷身上任何一处,但出招的时候便是以娱人为旨意,亦庄亦谐,不过靠冷静沉着巧胜而已。
而夏侯雷则不同,他熟悟神功,自己为剑术一层不可去了杀伐之声,猛于强攻却乏于轻浮,务以攻到见血为止,洪箫扬这一招躲过,理论上夏侯雷就应该认输。
但夏侯雷眼见着自己的招式和想法瞬间被打破,尚不服气,如影随形跟着劈上。
这一劈太失庄重,洪箫扬一愕只见,肩膀上骇然中剑,切了三寸来深的一道口子,鲜血汩汩而下。
洪箫扬啊了一声,委顿在地,夏侯雷惊顾,这才收剑抢上去,检视她伤口道:“箫扬妹子,你没事吧?”
洪箫扬气愤愤地看着她,想要甩开他手,自己全身上下都无力气,只是道:“你还留我活着干什么?你干脆就下手杀了我好了!”当下夏侯雷连声道歉,并撕下衣襟为她裹伤,悉心照料。
洪箫扬受伤无法吹奏,夏侯雷将却日日不忘在石壁前专心苦练。
这几日,洪箫扬一直躺在一张石头砌成的平台上,由于平时二人夜晚运功打坐,也没感觉到有多寒冷,现在洪箫扬一人已经很久没有进食,眼睛里早就金星乱冒,无法提起运转周身,夏侯雷便把自己的外衣脱了给她裹上,自己便在一旁焦虑神思。
洪箫扬的那首曲子中途戛然而止,虽然她无法吹奏,却在暗地里观察着夏侯雷的一举一动,默默地修改着每一个音符。
因为她虽然对夏侯雷误伤自己抱怨,其实内心始终着实为他担心,她希望自己能调试出一首绝世的曲子,能够让夏侯雷的灵感中顿然有火花,练成一套哪怕是一招致命的绝杀。
没有洪箫扬的箫声配合,夏侯雷只觉得平时很顺利的练功现在连一天一句话都解悟不出来。
眼看着夏侯雷沉默不语又怅然若失的背影,内心底着实替他着急。
他苦思冥想,都对着石壁,有时生硬地练剑。
这一日,正好练到“或留而不行,或行而不留”一句,夏侯雷不认识字,按照文字钝滞的笔法,偏要反义,剑走疾锋,越使越快,排错纵横,傲横之气汪洋恣肆。
心想,这一招剑法之中包含的了两种恰好相反的意思,前一句笔法顿滞而后一句翔动,岂不自相矛盾?一旁的洪箫扬其实虚弱异常,夏侯雷一边还要照顾她,时而能醒时而不能醒,有时发高烧说胡话。
夏侯雷问她怎么解决,洪箫扬道:“方才我在睡梦之中已隐隐约约感觉戾气逼人,我个人认为,这一套剑法的要以便在于前面的那一句宜清静而弗喧,以我看来,你之所以感觉前后两句自相矛盾,可能是因为使剑的风格太过急功近利,不能求得真正的静,故而分解不出矛盾来。”
夏侯雷对洪箫扬的看法不以为意,自从她受伤以后,夏侯雷就始终以自己的想法在练。
他想到的是早日练成剑法早日复仇,但如今出口又在何方?
但靠着泉水,他们最多只能活四五十天,没有阳光,幻境恶劣,洪箫扬的病似乎未见好转,惧怕黑暗,伤口也有些溃脓。
每当恐惧来袭的时候,她自己一个人瑟缩在角落,呼唤夏侯雷的时候,只见他一个人苦思冥想,始终没有人应。
洪箫扬见此,顿感心酸,心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练孤独剑法之人都会具有”孤独”?
一想到夏侯雷的过去,心中的哀悯又大过怨怼,又想,他现在练剑法正缺少一个对手,我的病在这种阴暗潮湿之地,看来是无法好了,不如我便陪他练剑,若能死在他剑下,那也成全了我当初的诺言,我亦死而无憾了。
夏侯雷一心想着那个矛盾之处,那上下两句的笔法突然在最后一个字之间衔接不上来,因而他的剑法也始终无法将上下两招连贯运用。
他越想越乱,脑子里充溢着好多种想法,但每一种都以试练失败告终,后来索性大怒,怒剑狂花,一连出手七十二剑,将全句隳成齑粉。
接着继续往后练,却发觉始终缺了点什么,越练越不顺手。
又想,历代练孤独剑法之人,莫不是听说要抛家弃子,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难道是因为我缺乏一股绝情的狠劲。也罢,箫扬妹子受伤之后一无所为,我只须听她的话,专心致志,任其自生自灭,那说不定才卓有成效。
于是暗下狠心,不顾洪箫扬死活,自顾自修炼起来。
洪箫扬不断地轻声呻吟,呼唤着要喝水,夏侯雷忍不住狂躁,但最后还是将水捧给了她喝。
在他眼中,始终把洪箫扬当作宫素娥看待。洪箫扬一连喝了好几口水,眼睛本来习惯了在黑暗中看人,现在也已变得头昏眼花,只模模糊糊,但却强展欢笑道:“夏侯先生,你今天能照顾我一天么?明天兴许我就能好转来了,我看你练剑缺乏一个对手,剑之一法,便不只在于独练而须全神策动,不能光对着石头与空气练,毕竟是要决战冷笑天的……所以明天我陪你拆招怎么样?”
她的脸上挤出极点焕发的精神,要让对方相信自己已有康复的起色。
夏侯雷听得他如是说,心底漫起一阵微薄的喜悦。
仿佛已失去了对她的关怀,而她真正想要展现自己的价值的时候,夏侯雷只把她当成的一个箭靶而已。
当晚,夏侯雷搁下心来照顾她,洪箫扬强扶着身体坐起来,微微道:“夏侯先生,这些天来,你的剑法进步何其神速……”
夏侯雷自知在剑法理解的方面自己存在众多偏颇,以致剑法混乱,知道她言语之中当然暗含讽刺意味,也不忍多做解释。
又是一日了,在没有边际的黑暗中,他们还是习惯性地能够醒过来。
夏侯雷因为练剑,此时虽体力消耗多大,但仍是激情澎湃,一心只想着将整篇文章钻研透彻。但当他醒来的时候,她发现洪箫扬早已不在睡卧的地方。
哗哗的水漾声中,他的目光随之往左看,只见一个素装的背影背对着自己,正在掬水沁脸,并一绺一绺梳整着自己的头发,正是洪箫扬。
原来她在水洼之旁又掘了一个水洼,用来给自己洗脸湿头。
洪箫扬转过头来,揩干了自己脸上的泉水珠儿。
夏侯雷不解地望着她,洪箫扬报以一笑,道:“我自己有洁癖吧,我怕万一有一天我死在这里,下了地狱,别的小鬼见了我脏定会欺负我。”
夏侯雷也微微地笑了笑,这是他平生以来第一次笑。
洪箫扬的脸庞上掩盖不了的雪白,虽然已经失去水灵,但仍然焕发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神采。既令人欣慰,又令人感慨。
“优游流离,踌躇稽诣,亦足耽兮。颓唐遂往,长辞远逝,漂不还兮……”她一面背着口诀,一面又汗水涔涔,强打着精神与夏侯雷拼斗,只为了满足他需要一个对手的要求。
所以洪箫扬很卖力,有时还挂着自得从容的表情,但内心底却在估算着自己还有多少可支配的力量,何时会精疲力竭地倒下。
她,只希望,一切对他有益,不管他这剑法有多么凶狠残忍,她都愿做他的靶子。
她时不时在激发她的戾气,因为他必须要胜,胜利就是以另一方的死亡不断堆砌而成的!天下第一也是这样!
“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
从她那凄婉的箫声之中,夏侯雷听出了她对前些日子自己对她的好都洋溢了出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然后,是一种凄凉沧桑的肃杀之气,仿佛在自怨自艾,又似乎如泣如诉。
既然终要背道而驰,我总会为你的成功做添砖加瓦的基石,永不后悔……
知音?谁是知者?谁又是不知者?知者悲戚,不知者怪而伟。他在“伟”什么?伟于自己的剑法为何一瞬间顿开茅塞,剑境一片光风霁月。
每一处错误,每一处疏漏,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些天来,他没有注意她,但她却在昏迷醒来之后,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他练剑的每招每式,她不能起身,她默默地只能靠想,也正是这种极度安静的条件,证明了她对那句“宜清静而弗喧”的理解是完全正确的。
“曲因须静,剑法亦须静,无须刻意追求个体上的孤独,只须心无旁骛,极其虚静方可!”
但是他能理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