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那里还是打算一直都呆在这个地方孤独终老么?”夏侯雷道。
老者沉吟不答,良久,却道:“你先让手中的这位知己入土为安吧,其它的我们慢慢再谈。”夏侯雷听他一说,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怀抱着洪箫扬。
他就将她埋在那棵常青树下,他用绝情剑一块一块地掘土,让后让她安静躺下。站在那棵树下,他沉吟了良久……
直到天黑。
今夜没有月亮,乌云来得正是时候,于是大地就无声无息地沉睡。夏侯雷采了一些果子,重新走到洞口,往里面轻轻地探头道:“老前辈,你很久没有进食了,出来吃些果子吧。”
洞内没有动静,却感觉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双目深陷,头发焦黄,衣衫褴褛的老头子就站在他身后。
老头子声音极缓极缓地道:“年轻人,我不饿,在洞内的时候,我甚至可以一天只呼吸一次,三个月不喝水,你还自己吃吧。”
夏侯雷瞠目结舌,寻思,想不到这“孤独剑法”的内功运转之法竟如斯了得。那老者径直走向小溪,洞外的一切对他来说无疑都是新奇和难忘的。现在,他只能在夜里才能走出来活动,今夜没有月色,所以他终于可以漫步在溪水旁,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不是鸾镜里,何处得秋霜。”这样简简单单的二十个字,又怎能道得完他心中的愁绪。
山,那样高的山,谷,那样深的谷。绝壁之下,山洞之中,便是他的家。
他仰望着如鬼魅般潜形的山岳,指着那半山腰,对夏侯雷道:“你去过那半山腰么?那里有一所房子,你见到了么?”但他心里知道,十多年都过去了,那房子也许早就化成了灰土。
“我看到了。”这样一个听来很随意的答案,让老者感到惊异。
他轻功拔步一飞,人如脱兔,登上了半山腰。要知道,这样高的一座悬崖,要登到也有几十丈高的半山腰,对一个一流高手来说,那也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夏侯雷眼疾手快,跟着追上,没想到的是自己和他的轻功竟毫不逊色。
房子,饱经风霜的房子还在半山腰对着夜空呼啸,大石的平台上,门户中,正是那张节满蜘蛛网快要坍塌的石炕,靠在石炕旁边的,依然是那一堆白森森的枯骨。石炕上的机关已经阖上,当榻上没有草,跟周围的陈旧比起来,显得要布新了许多。
老者凝望着那堆枯骨,突地愀然变色,双手颤抖,捧起那一颗头盖骨,哽咽着,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只是流着泪,亲吻着。
“云霞,我错怪你了,原来你一直都在这里等着我,是我错怪了你,是我,是我……”泣不成声,夏侯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酸与悲恸所在。
“可是易天下对我说,这位前辈不是也要去见冷笑天,才被扣在这里练剑的么?”
“易天下?易天下是谁?”老者的所能记起的东西很苍白,显然这一辈子中,在他的记忆里,似乎都没有受过这个人特殊的影响。否则,他不可能不刻骨铭心。
“易天下将我和箫扬妹子送到这里,就趁我们在检查这堆白骨的时候,将我们推下了洞窟,难道你不是他推下去的么?”
“我不是被人推下去的,我是自己自卑,然后躲在洞穴中,十多年,再也没有出来过。”老者径直走向石炕,轻车熟路地摸到了炕头的一块砖,机关随即打开,翻起暗板,只见暗板上尽然有十个深入三寸的指痕,只是痕迹蒙尘,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了。
老者道:“当时我便是躲在这暗板之下,久久地凝望着云霞,一直看她,看到她找不到我时绝望的表情,我高兴地流泪了,然后终于欣慰着跳下了这深不可测的古洞中,那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深浅的地方,我以为我会就这样孤独地死去,我希望云霞能幸福地活着。但天公不作美,等我重见天日的一天,却发现云霞已经不再了。林云霞,你为什么要先我一步而去,你要走,却为什么不跟他走;你要留,却为什么不等我?为什么!为什么!”
夏侯雷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一脸黯然站在那里。
暮色渐深,寒蝉凄切。
老者的面色蜡黄,皱纹深陷,就在这时,透过老者的身影和侧影,夏侯雷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人,仿佛在多年以前,也有一张和他相似的面孔,出现在他的记忆中,可现在时光把一切都打磨掉了,他试图努力追溯,却已经物是人非……
他是谁?
却保不住十多年前那火一样的情感在内心底郁积,然后瞬间喷发:“云霞,我原本是想来这里缅怀一番,缅怀我们三个人这片最后的净土,然而你却还留在这里……”这无疑让他感到既欣悦又后悔。
“丰成霜,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把云霞也带走,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枉我把你当做兄弟,你以为你这样对我就是对我负责么?我早就心灰意懒了,十多年以前就。”
“丰成霜走了,他是你最好的兄弟,然而你将却将最心爱的女人让给了他?”夏侯雷一知半解,却大胆推测道。老者只是恍惚地点头,他正沉浸在悲恸之中。
“就算我逃到天涯,却还是被你找到了,“老者一块一块拾起林云霞的枯骨,嘴里一直喃喃着道,“你为什么非要这样,我离开你的时候,你不是还在笑么?你笑得那么让我心碎,却为什么却还要来找我?你还要剥夺我最后残留的一点自尊么?”他一字一顿地追问着林云霞,然而林云霞骨头却被一块一块仔细放进土坑里。只是那骤然的瞬间,夏侯雷已经看到了他愤怒的力量,他竟然一掌就在地上轰开了一个三尺深的土坑,泥土飞溅,打在身上,麻木不仁。
夏侯雷的耳朵里,只听到一声撕裂心肺的长啸,和一声惊雷动地的爆裂。
这是何种力量?这力量摧毁了一切可摧毁的东西,房子在瞬间已不知碎成什么程度,只见稻草和砖块如划过指际的流沙一般从空中滑落,山谷中的回声阵阵回荡,直升到一望无垠的银河,苍穹之顶,宇宙之巅。
“云霞,对不起,十多年后,我什么也没能给你,还毁掉了这座小屋,以后,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直到天亮,我要让自己暴露在阳光下,就算我成为一个瞎子,我还是不会忘记你,云霞,你能听到我说话么?”
他意兴萧索,独自坐到天亮,然而天亮并没有阳光,风云变化,大雨已至,天公仿佛也同情他,同他一起哭泣。
“前辈,你就坐在这里,你不怕受寒么?”这一天来,他一言不发,“我们还是到洞里去躲躲雨吧。”
“你也坐下吧,年轻人,“老者道,夏侯雷的关怀无疑让他感到冰凉中一丝温暖,“感谢你还对我如此关怀。”
年轻人,其实夏侯雷已经不是年轻人,他的体魄已经不再有年轻人的健壮,不过真力用心却无疑比年轻人更加老成。
百无聊奈中,夏侯雷也在一旁席地而坐,运起心法。
“大雨之中运功,与天地万物为侣,才是心法的最高境界。”老者道,“你很想知道我过去的故事么?”
“前辈的过去一定有不忍再提的往事,既然已经过去,又何必再提。”但他的内心却在犯疑,不知为什么,一听到老者的说话,他就把种种的关节都联系到了易天下的身上。他认为这一切必定与易天下有关系,只是,这到底有什么关系?
老者道:“十多年前,我已经记不住具体时间,能够记得的也很简单,两个至性知己走在一起,我和云霞先认识,但自从丰成霜进入我们的生活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已经一无是处,我什么都不会,不会武功,不能保护她,不能给她应有的幸福。
“直到有一天,这两个至性知己已经心照不宣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已经陷入了两难境地。私下里,丰成霜要挟我,约我到这里来决战,然后关键的时刻,他使暗器打伤了我,我被偷袭推下了山崖。
“我在这一带苟活了下来,我没有脾气,受伤之后,我并没有想着要报仇,我只想躲开,躲开那个优秀的伪君子,让他们各自幸福。
“于是我独自一个四处寻找安身之所,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这里,我发现了这所结构奇特的房子,之所以觉得奇特,就是因为房子的石炕下有地道,这都是我结居于此一个月后才发现的。
“原本以为生活在这里无人问津,但三个月过后,我发现悬崖上有人下来了,我躲到床榻下,看到了丰成霜和林云霞,但我没有现身,尽管当时我看到云霞哭得很伤心,她一直在说对不起我,当云霞职责丰成霜时,他则一味地辩解,说我是偷袭打伤了他以后,自动离开的。
“云霞很相信这伪君子的鬼话,丰成霜叫她到别处去寻我,但云霞说她感觉到我就在附近,所以她就苦苦地在这里等候了三天。
“这三天中,丰成霜一直在跟云霞说我卑鄙的地方,种种龌龊残忍之处无不是他自己的劣迹,但听到那些话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勇气站出去辩解,我只是感觉自己的愤怒已经消耗殆尽,对这个女人的恨,对这对男女的恶心占据了我内心的一切,甚至让我奋不顾身……”
迷乱的雨点击在他层层的皱纹里,晶莹剔透染透了他难辨的面目。
这场雨,仿佛就是离别的当日所下的那场雨,热而寒的哭泣混合着误会,下成点滴……
夏侯雷又补充道:“不过我只想知道,你说的丰成霜到底长相如何?”
老者缓缓地,从记忆中撕碎的形象中拼凑起丰成霜当年的模样。
“那就是今天的易天下!”听完了老者的叙述,夏侯雷坚定不移自己的推断能力。
“易天下?”老者重复了这个名字,仿佛很陌生,然而这种表情没隔多久,又悄然间换成暗淡,“不管他是谁……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还知道当我到达洞底的时候,那间屋子和石壁上的神功,都是丰成霜安排的,他一定是要我去练那部孤独剑法。”
“那你现在练成了剑法,更应该去找他报仇!你可以杀了他!”夏侯雷顺势撺掇道。
“呵呵。”老者只是笑笑,这一笑多寂寥,谁又能猜得出?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感谢你还能提醒我,我的过去……不过今天过后,我就会将它埋葬……”
这句话,夏侯雷不懂。
“年轻人,你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可以告诉我么?”老者双目空洞,似乎已经厌世到了极点。
这一句话,夏侯雷却分明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