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王庙,被封印的那面墙中。
两个人,一个是那棵木桩,另一个则是易天下。
易天下已经成为了宫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他可能在任何一个时候消失也可以在任何一个时候出现。
这棵树桩,似乎就真的是一颗树桩,他没有手没有腿,没有根也没有叶,然而他却心定气闲地活着,他并没有死,因为他一听到易天下的跫音,眼睛就苏醒着睁开来,不过这一睁眼,也暴露出了他这些日子里积累下来的疲惫。眼前的易天下正慢慢向他走进,他的手里,正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坛子。
“说实话,你没有必要这样来逃避我,我们只不过是在谈一笔交易而已,交易不成,仁义还在……”这是易天下说的话,“就连你想要见的人,我都给你带来了,你不是很想见她的么?”他的面目残忍而狰狞。
这树桩正是胡无名,他微微抬起头,怔怔地,大袖垂地。
“这坛子里装的,正是陈紫雨的骨灰……”易天下道,“我说过,只要你不答应我,我就会将你所有的东西都夺走,冷于冰和冷锋已死,城主之位就落到了我的手里,而现在,“砰的一声,他将手里的骨灰坛子摔到地上,碎片和骨灰溅了一地,“你的陈紫雨也死在了我手里,难道你仍是不在乎这些么?”
这无疑是对于一个昔日纵横江湖的剑客的最大侮辱,易天下扔坛子的时候,其实内心也忐忑了一下,因为他知道,高手往往从表面上看起来像个废人,其实他的平稳呼吸下,已将最猛的杀气掩盖,表面上看起来就跟凡人一般无二,但一旦发作的时候,出招往往是致命的。但从胡无名的动作看来,他仿佛仍然无动于衷。
“我知道我就算逃到这个绝世的封印中躲起来,也终会有被你解开封印的一天,所以我还是心平气和在这里等你。”他深知,有些事情逃无可逃,要发生的终究还是要发生。
“我对你并无恶意,“易天下的声音突转温和,“现在,无名宫的城已经危在旦夕,你身为城主,已在无名宫中尽享了三十年荣华富贵,难道在这种时候,就不应该助我一臂之力么?”
“可惜现在我已经不能再满足你的任何一个愿望了,“胡无名一动不动,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我已经是一个残废……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么?”他的声音黯然间没有一丝感情,仿佛正在叙述一个故事。
“残废?难道你真的已经……残废?”
“你说得没错,我已经废去了所有的武功,包括不死之身的真气,我已不再是昔日那位天下第一剑客了,胡无名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了陈紫雨和易专城的手上。既然他已经死了,就算你再怎么逼迫我,你用杀陈紫雨来要挟我,但我还是选择封印自己,我不再想见到任何烦扰的世事,我现在想的……只有死……”胡无名除了嘴唇还在翕动以外,再也看不出他身上有任何可以爆发必杀的地方。他身体四周已经销烁殆尽了那种天下第一的咄咄逼人的剑气,他只是一废人。
原来,前一次易天下和易江陵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自废武功,只是易天下没有见过他的怪异举动,还以为是胡无名陡然间发难而已。他深知那“孤独剑法”其实是一部容易走火入魔的剑法,因为自己轻易不肯涉险去练,他本来想要挟胡无名将当年练成的“不死之身”真气传授给自己,故对他百般威逼利诱。
原来那“孤独剑法”是无名宫的历代祖宗耗尽毕生心血才遗留下来的一部武功法典。
刻在那“就在此中”石壁之上的文字,就是无名宫一代一代不同的武学前辈所合著编成的一篇《洞箫赋》,历代祖宗根据自己的对前文的理解和自己毕生所学和所创的剑法、心法融汇到不同风格的字体之中,保留并流传下来。故夏侯雷和洪箫扬练剑的时候看到的每个章句的笔锋和字体风格都有大相径庭。
由于学了这套剑法之后,十有八九的习剑者都会因为浸淫其中不能自拔而逐渐变得性格乖戾,为了不让后辈偷学这部剑法而误入歧途,先人们于是将它印刻在无名宫城西很远的那个“就在此中”的古洞之中,而且以一篇看似与剑法毫无关联的《洞箫赋》作为载体,故而其中包含了的武学义理极其深奥而晦涩,这其实是试图让后习者知难而退,而放弃练剑。
原来那“孤独剑法”必须要配合绝情剑和一个深通曲艺的人方可练成,若是一个人独练,直到悟出心德以后,也只能练成一部心法成为不死之身而已。故胡无名当年所练的,也只是心法而已。
那“就在此中”本是无名宫的禁地所在,上一代城主冷笑天就是因为私入洞中偷偷拓下了石壁上的文字,而后来被祭司发现,最后被囚禁在洞中。
后来那祭司被易天下所杀,继取而代之。这其实是在内宫发生的事情,但祭司在无名宫中的权职几乎可以一手遮天,于是易天下下令消息对外封锁,并果断采取措施,暗杀了所有知情者,所以外宫的文武大臣并未知晓。
当年陈紫雨为了避免易专城的追杀而把胡无名安置在了无名宫中,易天下为了报答胡无名的救命之恩,顺理成章让他顶替冷笑天成为无名宫的城主。
易天下道:“可是,你知道上次来看你的那个年轻人是谁么?”
“……他能解开我的绝世封印,他是……啊,他是我的孩子?”胡无名的眼中又一阵风云笼罩,“他为什么又是我的儿子,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根本没有孩子!”他坚决地摇摇头。
“但那孩子却对我说,她的娘陈紫雨在失身给易专城之前,就已经怀了你一个月大的孩子,然后为了保全孩子,陈紫雨委身在易专城怀抱里,当时你就是为了练这部武功而抛弃了一切,也抛弃了她……”易天下以质问的口气一点一点地提醒着他,当年的记忆跟着一幕幕浮上胡无名的脑海。
接着,易天下又将前些日子在易江陵口中套出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胡无名,胡无名越听越心惊,听到后来,忍不住嘴唇颤抖。
“陈紫雨……我们的孩子……我还以为……”他手臂虬结处剧烈扭动着,似乎想要掩面,却没有手臂可用,他沉重地低下头,颓丧地叹息。
“不过你放心,我会让他接任你的城主之位,持久地跟易专城消耗,直到我找到另一个可以横空出世的人来拯救残局!”他说道这里,都忍不住嘿嘿冷笑。
“什么?你是说你已经让孩子当了无名宫的城主,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易天下笑了笑,道:“如果你不想他死的话,也可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胡无名道:“什么事?”
易天下更不答话,铮然拔剑,嚓嚓嚓,一剑一剑在胡无名的脸上划上剑痕,鲜血迸溅,然而胡无名却哼也没哼一声。鲜血滴在他华丽的宫装上,打湿了干枯的发丝,散了一地。
封印外,先王庙中,咚的一声,跟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砰的一声,大门跟着被撞开……
有人在往外逃!
“谁?”
然而外面已没有了动静,因为易天下来这里的时候,根本没有在外面安排侍卫,所有的侍卫都被遣开了,故这也促成了这个偷听者的顺利逃离。
偷听者离开后,易天下收起了剑,冷笑一声,道:“我知道你是谁,不过你去告诉他,这更好!嘿嘿!”
山谷中,第四日。阳光下一片白雪皑皑,夏侯雷和老者已经运功三天三夜,老者始终紧闭着眼睛,不肯睁开。
在这片山石之上,有一座他要守候一辈子的孤坟。他不愿睁开眼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在阳光下,看到他想看的东西,然后,他就会成为一个十足的盲人。在这个天亮之前,有太多的黑暗已经侵蚀了他的视线,直到真正能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刻,他必将会盲掉。
“你扶我回到洞里去吧,我已经将心法尽数传与了你,现在我也累了,我只想休息……”老者木偶一般坐在雪地里,面对着那座孤坟。他的头发斑白,苦涩的表情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白。
夏侯雷顺势跪下,待要行师徒之礼,只见老者反手一举,夏侯雷无奈起身,只听那老者萧然道:“年轻人,你不必行此大礼,你我素昧平生,我见你壮志未遂,故在黄土掩膝之前将这套心法传授于你,以后你重出江湖,凭借这套心法,你就可以拥有不死之身。然后配合着你的绝情剑,你的孤独剑法将能发挥绝世神威,无人能敌。”
夏侯雷扒开了老者身上的雪花,又小心翼翼地将老者扶起来,一步一步,走向那张张冰雪覆盖的石炕处残留的台基,台基下的洞口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