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阴雨连绵了好些天,终于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这场雪是后半夜才开始下的,时小时大地下到第二天的早晨,地上已经是一片全白。然而空中还飘着几朵小雪花,雪天使劳累了一晚上,现在准备回天宫去休息。东边的天空虽然出现一片光亮,却看不清此时太阳是躲藏在哪里。
工地上已经积了雪,看不出哪是坑,哪是洼。工地上的材料保管员老王,看上去已经有已五十多岁,清晨他就来到工地上,他身后跟着一条黄色的狗。不远处的小工棚里冒出缕缕炊烟,那是他老伴在烧早餐。
水泥搅拌机已经被冰雪冻住了,他伸手摇了摇却没能动得了它,就用铁锤敲打那冻上的冰块,他知道这天气是没法开工了,须等到积雪融化才行。
工地上留有前几天未曾收拾的铁锹、泥灰桶和土筐,虽然已经被积雪覆盖,但仍能分辨出它们的轮廓。有泥工把自己的泥刀和手套丢在墙垛子上,这不是他们懒惰忘了带走,而是他们想第二天继续到这里来工作,可是这大雪一下,他们就来不了了。被积雪覆盖的泥刀不容易找到,只有刀柄露在墙外的还能分辨出来。他现在已经找到三把,把它们拿在手上。地上的积雪粘住了他的胶鞋,那条黄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后面。
早晨,陆老师推窗就看见了工地上的老王和狗,昨晚上他的腰腿疼得厉害,就知道天空下了雪,却没料到能下这么大。远处的教室里还是传来朗朗书声,现在他虽然对学生的学习自觉性放心,但是几十年来养成的教学习惯,他还是决定到教室里去看一看。
打开房门走出来,他看见门前已经踩了杂乱的脚印,这些脚印,有的去了菜场,有的则去了教学楼。当教师的,早晨起床就两件事,有课的或是班主任去教学楼,没课的就去菜场买菜烧早餐,因为食堂里的早点不合自己口味。
通往教学楼的脚印要经过操场,脚印很清晰。陆老师看出其中的一双是娟子留下来的,因为这双胶鞋是他给娟子新买的。眼下天气冷了,他打算再给娟子添一件棉衣。他想,这雪一下离学校放寒假就不远了,娟子没了父母,这寒假怎么过,这事却让他担心。
他没有径直穿过操场,而是拐了一个弯,沿着操场右边的树下走。每年下雪他都要走这条道,他想去看看那池塘边的梅树开花了没有。
校园里有各种高大的树,如雪松、罗汉柏、广玉兰、冬青等,也有低矮的乔木,如紫薇、丁香、夹竹桃、还有翠竹。积雪和树枝似乎在相互搏斗,有的绿树承受不了积雪的重压已经折枝断臂,枝条倒挂在树上让人觉得惋惜。也有树枝摆脱了积雪的重压,弹跳起来昂起了高傲的头。
不知名的小鸟在他前面地上蹦着、跳着、叫着,时不时地啄几口地上的积雪。一会儿,它们又飞到树枝上,树上的积雪也就随着簌簌地往下落。
他来到池塘边,见那梅树上的小花蕾虽被积雪覆盖,却没有开花的征兆。他心想,也许是这雪来得太早,它还没来得及准备好,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干旱,它还没来得及吸足养分,总之,它现在是没能开花。
这校园里本来没有梅树,是一位姓胡的生物老师从城里引来了几棵,这第一棵便种在了池塘的边上。后来几经衍生繁殖,这里竟成了一片小的梅园。
他想起那年冬天,妻从城里来看望他。傍晚,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后来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贪噬了一切,但那池塘边的梅树却在雪夜中含笑绽开了。
清晨,他路过池塘,池塘已结成了一面明镜儿,那梅树似乎也想知道自己有多美多俏,悄悄地探进池塘,在明镜里照了一个影儿。
出于对梅的喜爱,他折了几枝回来,插在房间里的瓶子中。
“梅,你看,喜欢吗?”
妻刚起床,正在梳妆,见问,回头微微一笑。
此后几天,他每天给瓶中的梅换水,把它端上阳台晒太阳,可是后来,它还是无可奈何地萎谢了,而那池塘边的梅树却依然开得正闹。
陆老师读过很多诗书,他知道北宋诗人林和靖当年在杭州孤山隐居时,曾有“梅妻鹤子”之称,而眼下自己已经结婚多年,却只是徒有“梅妻”而无“鹤子”。望着那瓶中萎谢了的梅花,他想了想对妻说:“梅,咱们俩离婚吧。”
“离婚?”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离婚,这样或许对你更好一些”他点了点头说。
几天后,他们两人真得分开了,从此以后,陆老师也就成了孤身一人。
学校里的其他老师知道这事,都说他这是书读多了傻,好端端的妻子就这样被他撵走了,可他自己却不这样想,他心里坦然,认为这是自己做了一件积德的善事。
此后,也有好心人想给他介绍对象,但都被他一一拒绝了。他对人说,我这人的命薄,养不了女人。如此几回,好心的热心人也就慢慢地失去热情,随他我行我素,晚上依然孤灯独影看书。这事直到自己妹妹和妹夫出了车祸,外甥女儿娟子才来到他的身旁。
这事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陆老师现在还时时想起它。每年下了雪,他都会到这里来赏梅,同时也祝愿那位离去的梅现在能有一个好的家。
现在他站在池塘边上,由于多年失修,池塘已经有些破损,池塘中的水也已干涸,池塘边的梅树也已苍老许多,一只小鸟在树枝上跳跃,抖落了树上的积雪。
“唉,再也看不到那年的好梅花啦!”他感叹地说。
英语老师吕红艳路过此地,她见陆老师站在池塘边,就说:“陆老师,您又来赏梅花啦?”
“嗯,来看一看,可是今年的花还没有开。”陆老师说。
吕红艳说:“今年旱冬,也许是养分还不足。”
陆老师说:“也许是吧。”
他绕过了池塘来到教学大楼跟前,看见台阶上的积雪已被踩平,结了冰,踩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摔跤,就到工地上去找老王借来一把铁锹开始清理。但他毕竟不是常年劳动的人,要铲除这台阶上的坚冰并非易事,铁锹震得他的手臂发麻。他坚持不懈,铲除台阶上的冰雪,他已累得气喘嘘嘘。而后,他又在台阶上走着试了试,看看没有纰漏,才把铁锹送回工地。
走进教学大楼,踩着楼梯上了楼,他轻手轻脚地来到自己班的教室旁边,他常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来检查同学们的学习纪律。偷偷地从窗户往里面一瞧,还行,大部分同学们都比较自觉,他们在大声地朗读要求背诵的课文,陆老师曾多次要求同学们多读多记多背一些好文章,特别是那些脍炙人口的文言文,他说这样对陶冶一个人的文化素养很有好处。少数不自觉的同学也有,但这也在所难免。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唐雨生这时却呆呆地望着窗外。期中考试以后,唐雨生是陆老师在班上树立起来的学习榜样,也是全校学习上的标兵,现在陆老师看到唐雨生这模样,心里有点生气,但他没有立即发作,他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办法来处理这件小事。
他轻轻地推门走进教室,表示自己已经在教室外边看很久了。同学们看到陆老师走进教室里来,读书的声音就更加卖力了,好像这书就是为了陆老师读似的。而那几位搞小动作或闲聊的同学,见此也正襟危坐,装出了一幅读书的样子来。唯有那唐雨生没有发觉陆老师进来,他的目光仍然游离在窗外。陆老师走到唐雨生的身后,站了片刻。同座位的同学悄悄拉了拉唐雨生的衣角,他这才回过神来,把自己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到书本上,但此后不久,下课的铃声就响了。
吃早饭的时候,陆老师问娟子:“这几天唐雨生是怎么回事,上课时他老是走神,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不清楚,问问程明皓看,他俩在初中时是同学,不过,上次我们在李王庙烧香许愿时,我就觉得他有点反常。”娟子说。
“他有什么反常?”
“按照他的智商来说,本不应该把烧香许愿的事看得那么重,但他做这事时却十分虔诚,好像有什么重大的心事。”
“唐雨生是一位做事认真的人,这事既然想做,他就一定要做好,再说宗教信仰各有自由,对此,我们也无可非议。”
娟子说:“但我总觉得他有点不正常。”
陆老师说:“好吧,待会儿你回教室去,就跟程明皓说一声,让他抽空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
“好的。”
吃过早饭,娟子回教室,她就把陆老师的话跟程明皓说了。程明皓听说陆老师找自己谈话,以为是早读时自己说闲话被老师逮住了,心里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他来到教师办公室的门边,见英语老师和其他老师都在,却不敢走进办公室里。
陆老师抬头看见程明皓站在办公室门边,就说:“你进来吧。”
程明皓战战兢兢地来到陆老师的办公桌旁,等待陆老师的责罚,他想,这也许会引来暴风骤雨般的批评,因为他知道这办公室里的老师对自己都没有好感。
陆老师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大迭学生的作文本,陆老师合上一本学生的作文本搁下手中的笔说:“听说在初中时候你与唐雨生是同学?”
“是的。”见陆老师问起唐雨生的事,程明皓心上的石头便落了地。
“你知道现在他家里有些什么人?”
“有父亲和母亲,还有一位爷爷,不过他母亲整年都在外面打工,到过年才能回家。”
“哦,是这样,最近他家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程明皓说:“我没有听说,他怎么啦?”
陆老师说:“也没什么,只是我最近发现唐雨生上课时注意力不够集中,所以找你来了解一下情况,以后你多注意点,有什么事情就来跟我说。”
程明皓见陆老师向自己问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不知陆老师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便说:“好的。”
“好吧,那你就先走吧。”陆老师说完,他又伸手拿过一本作文本放在自己面前。
程明皓带着心中的疑虑,离开了教师的办公室。
这天下午,天空虽然出现了太阳,但是短暂的阳光并没有使地上的积雪融化。雪后天晴,“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到了课外活动的时间,同学可就乐了,他们迫不及待地从教室跑向操场,滚雪球,开雪仗,做雪雕,忙得不亦乐乎。但是唐雨生没有去操场,他在教室里坐了一会儿,便独自一人悄悄来到绿湖边。湖面上不见水鸟,也没有水气,像一块透明的蓝玻璃。而湖的四周却是白雪皑皑的群山,让人感觉到这绿湖就像群山中的一块翡翠。
唐雨生在湖岸边站了一会儿,弯腰捧起一团雪捏成小球,丢进湖里。雪球落进湖里,沉下去又浮上来,与绿色的湖水融为一体。有人说雪融化了是春天,可他并不这样想,雪融化了是水,水才是雪的精灵,或者说,水是雪的尸体。夕阳的余辉涂在他的身上,在他身后拖下了一条长长的影子。
程明皓知道唐雨生的性格内向,即使遇到了烦心事,他也不会轻易地告诉别人。陆老师找他谈话以后,现在回想起来,他也觉得唐雨生最近的确有点反常,自己跟他说话,他也总是爱理不理,的确像有什么心事,因此,他想找唐雨生谈谈。看见唐雨生从教室里走出来,便以为他在操场上玩耍。可是到了操场,却左右找不到唐雨生。这时恰好遇见娟子,便问她说:“你看到唐雨生没有?”
娟子往四处看了看,伸手往远处的湖岸边一指,说:“那不就是他?”
程明皓沿着娟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果然看见远处的湖岸边站着一个人,头脑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嘴里喃喃地说:“他不会是想不开吧?”
程明皓的这句话让娟子的心里感到恐惧,她骂道:“你别乌鸦嘴,说话也不图个吉利!”
程明皓说:“唐雨生的性格很内向,内向的人容易做出极端的事情来,这种事,我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是提防点好,走,我们一道过去看一看。”
“能有这么严重?”娟子虽然也觉得唐雨生有些不正常,但她没把事情想这么严重。
“是的,陆老师都已经注意到唐雨生的情绪有点不正常,上午我到老师办公室里去,陆老师问的就是这件事。”
娟子说:“好吧,那我们现在走过去看一看。”
程明皓说:“我们先不要惊动他,去看一看他是在做什么。”
娟子和程明皓来到湖边,渐渐走近唐雨生,看见唐雨生站在岸上不停地往湖里扔小雪球。此时,娟子也觉得唐雨生那子样十分怪异。
程明皓说:“唐雨生,你在做什么?”
唐雨生回过头,看见程明皓和娟子站在自己的身后。
“喂鱼。”唐雨生回过头去,把手中的小雪球扔进湖里,冷冷地答道。
唐雨生的回答让娟子感到十分奇怪,此时她再看那一只只浮在水面上的小雪球,就像是一颗颗的小脑袋。她生气地说道:“喂什么鱼?你这想法真的很新鲜,这小雪球也能喂鱼?亏你想得出,绝顶聪明!”
唐雨生回头看了娟子一眼,并不理会娟子的话,又抓了一只雪球丢进湖里。这雪球不偏不奇地落在湖中的另一只雪球上,将湖中的雪球砸进水里。不一会儿,那雪球又从另一个地方冒了出来。谁也不知道唐雨生此时心里有什么想法,娟子觉得唐雨生的言行举止非常怪异,心想唐雨生的病已经不轻,却又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但是程明皓也学了唐雨生的样,捏了几只雪球扔进湖里。
三人就这样在湖边站了几分钟,娟子说:“吃饭的时间快到了,我们回去吧。”听了这话,唐雨生又回头看了娟子一眼,转过身来,三人一同往学校里走。唐雨生走在中间,程明皓在左,娟子在右,生怕唐雨生又会返回湖边。
他们回到学校时,吃饭的铃声早已响过,此时,方晓也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他在操场上塑了一尊岳飞的雪人像,引来了许多男女同学观看。
唐雨生向那尊雪人像瞟了一眼,没吱声走进食堂。
娟子回到房里,把刚才自己和程明皓在湖边所看到的情况向陆老说了,陆老师听了说:“我早就觉得唐雨生的情绪有点不正常,待会儿我找他谈一谈,了解一下他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