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学期结束的工作会议,老师们就开始陆续地离开学校,回家的心情总是那么急切,人们甚至忘了互相打招呼。校园里顿时变得冷静下来,此时,陆老师心里也感到非常失落,离开了了学生,他的生活就像失去了动力,失去了方向。同时,他心里又有点后悔,后悔不该让娟子离开,因为娟子走后屋子里变得更加寂寞。虽说娟子这次去的是姑姑家,但山里的气候寒冷,娟子去时带的衣服不多,这让他有点放心不下。
学期结束时蔡毅的工作比较多,学生的考试成绩汇总,教师的教学法成果考核,以及年终奖金的分配方案等等,所以他是最后才离开学校的,但离校之前,他仍然没有忘记前来向陆老师告别。走进陆老师房里,见陆老师在厨房烧饭,就自己坐到沙发上。他说:“难呐,平时让大家以校为家,可到了放寒假,自己却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陆老师知道蔡毅说这话是指点学校的李书记,没有搭理。
蔡毅见陆老师不说话,知道陆老师心里不痛快,但他还是开口说:“这学校里一放寒假就冷冷清清,现在老师都回家了,这护校的事又得辛苦你了。”
“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自己没有一个去处,现在只能留在学校里。”陆老师端着饭来到蔡毅的身边。
“娟子不在身边,现在你一个人在学校里就显得更加冷清。”
“以前不也都是这样,不碍事,反正我已经习惯了。”陆老师一边吃饭一边说。
这几年都是陆老师留在学校里看门,今年他本想带娟子一起去老家过年,但娟子被她姑姑接走后,他又选择了留下来。
陆老师看门护校非常尽心尽职,每天晚上,他左三圈右三圈不停地在校园里旋转,使那些小偷毛贼无从下手,因此,学校里也从未丢失过东西。
蔡毅走后,天空中就下起了雪。雪越下越大,连着下了两天,远近都成了白色。在这个冰雪的世界,学园里的树木却遭了殃。有的因不堪积雪的重负被拦腰截断,只剩一截树干站立在地上,也有的树连根翻起,搁在人行道上。
早晨一起床,陆老师就拿竹竿去敲打树上的积雪。今年雪下这么大,陆老师还从来没有见过。校园里有许多名贵的树,紫薇,丹桂,银杏,雪松等等,无论是伤了哪一棵,陆老师都感到心疼。
没有倒下的树已被积雪压得低了头、弯了腰,有的折断了树枝,如果不及时除去树上的积雪,随时都有拦腰截断的危险,这样会对学校造成不必要的损失。
陆老师依次敲打着树上的积雪,树顶够不着的地方,他就设法爬到树上去摇。这一摇不打紧,树上的积雪就纷纷往下落,有时还砸向他的脑袋,弄得他十分狼狈。但他却并不以为然,反而觉得有趣。
看到那些被自己摇落冰雪的树木一身轻松重新抬起了它们的头,陆老师心里感到很惬意,因此,他也丝毫不觉得累。但是学校里这许多树木,他一棵一棵地清理,需要花很多时间。
接近中午的时分,蔡毅从家里打来电话,问陆老师是在做什么。陆老师告诉蔡毅说这雪下得好大,把学校里的树枝都压断了,有的还连根翻倒,现在自己在敲打树上的积雪。
蔡毅说,这是自然灾害,你挡也挡不住,天冷回屋里歇着吧,等太阳出来,树上的雪就自然会化的。
陆老师说,反正自己也闲着没事,活动活动筋骨也好。吃过午饭,他又拿起竹竿去敲打。
陆老师敲打了整一天,到了傍晚,已累得手酸胳膊疼,才总算是把校园里每一课树上的积雪清完了。
因为天冷,晚上校园显得死一般的寂静,一轮明月挂在当空发出淡淡的银光,夜鹰在附近的山峰上发出凄惨的悲叫,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陆老师坐到桌子前翻开他那本还没有看完的《词曲研究》,开始静心地阅读。他十分佩服古代那种“心静如水,淡泊名利”的思想,对于名利他们做到能够“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到这个境界。
时间在阅读中不知不觉地过去,月亮已经西移。窗外是一个孤冷的雪世界,而在屋内,陆老师却在与古人做心灵上的交流。念到“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明月夜,短松岗”时,他深有感融,抬头望望窗外,不禁又想到自己的妹妹和父母亲。
陆老师的父亲本来是一位右派,在那是一个“造反有理”的荒唐年代,他被关进了牛棚,母亲带着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也是下了雪之后,但是那天晚上天空没有月亮,而且还刮着风,陆文平和妹妹陆苏红在电灯下学习“老三篇”,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他母亲站起身来走去开门,紧接着,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缝钻进屋里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俩的父亲。“哈哈哈,我回来啦!”父亲说,就像往常下班回家一样。
“爸爸!”妹妹高兴地叫起来。
“别喊!”母亲赶紧制止妹妹说。
“你们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你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一包花生米和两个芝麻饼,在那食品稀缺的年代,这可是奢侈的物品。
母亲提心吊胆地说:“你现在怎么回来啦?不会有事吧?”
父亲说:“不会,天冷,大家早就睡觉了。”
“万一他们来检查怎么办?”
父亲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亲了亲妹妹的脸蛋,说:“他们不会知道的。”
父亲关在牛棚里,白天劳动,晚上做检查。他的检查已经做过很多次,可每次都没能通过,这晚他想起这天是妹妹的生日,就偷偷地跑了来。
母亲说:“来不了你不来也行,傍晚我已经给她做过好吃的了。那里的情况怎么样,夜里冷不冷?”
父亲说:“白天干活还行,也不觉得冷,可是晚上政治学习就不行,又没有火烤,大家都觉得很冷。”
母亲说:“毛衣已经给你织好了,本来想明天就给你送过去,现在你来了,就自己把它带回去。”
父亲说:“这也行。”
母亲说:“现在你在那边也要学得聪明一些,你看人家老杨,听说他的检查早通过了,劳动积极,表现又好,听他的家人说,现在上边的人正想把他放出来。”
“这也我知道,也想过努力表现自己,但是各人的品性不同,我这人就是榆树做的木头,是我做的事情我承认,不是我做的事赖在我身上怎能承认?”
母亲说:“你要学得圆滑点,无关紧要的事承认一点也没有关系,你知道现在我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有多难,就指望你能早点出来帮我分担一点担子。”
父亲说:“这我也知道,可那都是些要坐牢判死刑的罪,怎能是他们让我承认就承认?”
父母在房里的谈话声音很低,兄妹俩根本不能听清楚,即使听清楚了,以他们当里的水平也没法理解。
远处传来了狗叫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他们感觉这声音明显是奔着自己的屋子而来的。
母亲紧张起来,她关了灯说:“你快走吧!别让他们逮住你。”
父亲没有来得及往屋里多看一眼,翻窗户逃走。
过了不久,一阵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母亲走近前去开门。门刚打开,五个佩戴红卫兵袖章的男人拥进屋里,为首的是一位民兵连的张连长。原来他们去宿舍里检查,见父亲不再就找到这里来。
“嗅婆娘,陆鹏飞回来了没有?”张连长说。
“没有回来。”他母亲低声说。
“我们已经去宿舍里检查过了,他的人不在,没有回来他能上哪儿去?”另一个人说。
张连长一扬脖子说:“大家到屋里找找看。”
一伙人拥进屋内搜查,东找西查,却没能找到你父亲的身影,见他们兄妹俩躺在被窝里,便厉声说道:“你们父亲回来没有?”
母亲站在他们身后,赶紧向他俩递颜色,示意他俩别说。
“没有。”他说。
“哼哼,没有,没有这地上的花生皮是从哪儿来的?”张连长说。
“是妈妈给我买的。”妹妹说。
“胡说!”张连长生气地把他俩拽下床来。
兄妹俩站在床前哆嗦。
母亲说“这样子孩子会冻坏的。”
张连长说:“只要他们说出实话,就让他俩回去睡觉。他又走到他妹妹跟前,蹲下身子摸摸妹妹的小脸蛋,说:“小孩子是不许撒谎的,告诉我,刚才你爸爸回来没有?”
“没有。”他怕妹妹说出真相,赶紧答道。
“小狗崽子!我们都看到地上的脚印了,你还敢说没有回来?”张连长飞起一脚踢他的裆部,正着他的命根子上。他感到裆部有一阵难言的疼痛,两只手捂住裆部蹲在地上。
张连长知道自己这一脚失手,意识到这事情的严重性,就说:“走,到四处找找看。”领着众人离开屋子。
他们走后,母亲和兄妹俩抱在一起痛哭,这也就是造成陆老师此后不育的原因。
此后,张连长虽然没有再来找过他们,但父亲却终于没有挺过那个寒冷的冬天,他们再见到父亲的时候,已经是父亲冰凉的尸体。张连长告诉他们说,早晨开饭时就没有看到他的人,后来才知道他已经吊死在屋后的槐树上。他说父亲是畏罪自杀,是自绝于党和于人民,还应该罪加一等。
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将兄妹俩抚养成人,恢复高考后,陆文平又考入了大学念书,后来成了一名中学教师。而张连长后来却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和“以农村包围城市”的武斗中,死于乱棍之下。
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那样,善人有善报,恶人有恶报,做人不能太坏,做了缺德的事老天爷会有报应。
现在本地有一种风俗,过春节吃团圆饭之前,一定要先到祖坟前烧香祭拜,向死去的亲人禀报这一年来的事业和成就,祈求亡灵保佑来年的平安和幸福,谁也不会坏了这规矩。以前春节前,陆老师都是约妹妹一同去给父母上坟,孟老先生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站在父母亲的坟前,他常常为此感到很愧疚。而如今妹妹已经去了他们同样的世界,他成了形单影只,孤立独行。
“不管怎样,明天都得回去看一看父母亲。”他心里这样想,他关了灯,上床睡觉。
这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起了床,天气很好,是一个雪后的晴天。洗漱完毕,草草地吃了早餐就去车站。因为下了雪出行的人不多,车站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个人。车子没有来,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内容多是关于过春节的事情。陆老师提着两只冥箱,冥箱里装着冥银和冥币,虽然他不相信这些,但他不能破了大家的习俗,自己这样做了心里也能得到安慰。拎着冥箱在车站里走来走去,样子有点滑稽可笑。
客车来了,人不多,他随便拣了一个座位。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位老人,约摸七十多岁。他想起父亲如果在世的话也是这个年龄。不知为什么,这老人却没人陪同。
“大爷,您要去哪儿?”陆老师说。
“去杨村。”大爷说。
“哦,怎么是您一个人?”
“我是从女儿女婿那儿偷着回来的,她那里的生活我过不惯。”
“这您就不对了,女儿知道了一定会到处找您。”
老人说:“不会的,刚才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告诉她我现在已经回家。你是回家去上坟?”
陆老师笑笑说:“是的,我父母亲早就过世了,现在回去看看。”
“你父母是谁?”
“我父亲叫陆鹏飞。”
“哦,我认识,那时我们俩是关在一个地方,可惜他没能够挺过来。”
陆老师说:“有这回事?”
老人说:“不错,我是杨辉,那时我们两人关在一起。”
陆老师说:“哦,您就是杨教授,小时候我母亲常常说起您。”
老人说:“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你父亲找到我说,老杨,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不明不白说了我那么多条罪,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我说,他们说你什么,你承认就是了,这是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运动,我们是没法抗拒的。你父亲说,不行,黑的怎能说是白的?没有的事我决不能承认。我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逃过了这一劫,以后再慢慢论理。你父亲说,委曲求全我可做不到。那天晚上,你父亲又被张连长带去审查,可能已经用了刑。那晚你父亲就没有回宿舍,第二天早晨我们才知道他走了绝路。”
陆老师说:“我父亲脑子里就是一根筋,他不会转弯子,否则您这样子,现在有多好。”
老人说:“就是。”
杨村车站到了,陆老师送老人下了车。
由于积雪的原因,车子在路上走得很慢。到了一个拐弯处,车轮打滑就再也开不动了。大家只得弃了车子开始步行。
陆老师来到自己从前居住过的村子,村子里很寂静,似乎看不出有节日前的喜庆。由于长期在外边,这里的许多人现在他都不认识。即使原来认识的,由于长时间没有来往,关系也已经渐渐疏远。
他来到废弃的老房子面前,门上的铁锁无言地向人们诉说着屋主人的命运浮沉。去年来这里时,他和妹妹还开门进屋里看过。但是今年来到此地,他只是只身一人,物是人非,他已经无力走上前去开门。
“文平,是你,什么时候来的?”
“嗯,我刚到。”回头看见是自己小时候的同伴陆顺财,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
陆顺财点燃香烟,看了看陆老师手中拿的东西,说:“是来上坟?”
“是的,已经到年尾了,来看看他们。”陆老师说。
陆顺财这时刚从地里回来,他说:“这是应该的,上完坟到我家来玩。”
“好的。”陆老师说。
陆顺财扛着锄头走了。
陆老师来到父母的墓前,看见墓已经被积雪覆盖,但墓碑却十分明显,四周十分荒凉。他把带来的祭品摆放在墓前,拈香祭拜。这事他年年都做,只是现在做这事感到心里特别沉重。
“爸,妈,儿子现在来看你们了,妹妹已经来找你们,不知现在你们有没有见过面。”陆老师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回音,冰冷的雪水悄悄地渗入地下,流进父母简陋的坟墓里。他想,父母睡在地下一定很冷。他在父母亲的坟前点燃两支点的蜡烛,开始焚烧纸钱,但愿这小小的烛光能给父母带来些许光亮和温暖。
一阵寒风吹来,纸灰飘到空中,像黑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走舞。有人说,死者的灵魂这时就会出现在空中,他们来收集亲人敬献的礼物。
从父母的坟地里回来后,陆老师又去了陆顺财的家里。顺财拿出家里好吃的东西招待陆老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陆老师便返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