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丽却睡不着,黑暗中睁大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呼吸和诸葛英奇的呼吸的节奏。
法国的第一夜让丁小丽彻底地明白了,她最终还是诸葛英奇的妻子,不管他是刻薄的、绝情的,还是像现在这样打着呼噜的,这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觉,是诸葛英奇烙在丁小丽心里的烙印,永生无法抹去,而和蔼可亲的丁十五终究不过是一个美妙的幻觉而已,就像别人家的风景。
丁小丽翻过身来,紧紧地拥抱着自己的丈夫。
诸葛英奇带着丁小丽抱着一大本丁小丽的摄影作品进来,诸葛英奇很熟悉地与老板拉辛打招呼:“嗨,拉辛!”
五十岁左右,有些秃顶的拉辛起身:“教授,这就是你介绍的来自东方的摄影家。”
说着,十分仔细地打量着丁小丽,和蔼地与丁小丽握手,半个拥抱的样子把她带到座位上,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丁小丽交上来的作品,对当时作为大学教师的诸葛英奇擦玻璃的照片很感惊讶和认同:“是啊,毛泽东强迫知识分子劳动!邓小平也这样吗?到现在?”
丁小丽用半通未通的英语解释说:“不是强迫,是自愿!”
拉辛提醒丁小丽:“丁女士,这里是法国,一个自由的国家,没必要硬把强迫要说成自愿。”说着摇头叹息不止,“是的,是的!专制与撒谎是孪生兄弟!文化大革命!毛!”拉辛最后一副真诚的悲天悯人的样子欢迎丁小丽的到来:“欢迎你,丁女士!”并为丁小丽冲上一杯咖啡。
丁小丽似乎受不了那份关爱:“其实,我完全可以不工作,我丈夫完全可以养活我!”拉辛笑得更意味深长:“女人不工作,丈夫养活?贵国还有多少妇女靠丈夫养活?她们
有没有工作的自由?”
丁小丽顶撞道:“她们什么自由都有!”
拉辛把这句话理解成了“除了自由什么都有”,特别难过,耸肩摊手,做出看不清楚是悲悯还是讥讽的微笑:“哦,上帝,除了自由什么都有,那就请到我们的图片社来好好地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气吧!这里,你可以拍一切你想拍的东西,只是一,不能违法;二,要有人愿意出钱买来看。”
丁小丽收起自己的作品:“可我现在更想享受的是做一个全职太太的自由,可以吗,教授?”
诸葛英奇温和地看着丁小丽,居然也做出耸肩摊手的姿势。
丁小丽一大早送诸葛小凤上学,然后又匆匆回到厨房为诸葛英奇做早饭,叫诸葛英奇起床吃饭后,又在门口送诸葛英奇上班,还有西式的吻别礼。
丁小丽又站在家门口的屋檐下迎接父女的归来,照样是相拥一吻。
诸葛小凤义愤填膺地突发议论:“今天,一个中国人到我们学校去演讲,把中国骂得一塌糊涂,像他自己根本就不是中国人似的。一个法国同学问我,你为什么跑出来?是不是你家里人要强迫你给人做小老婆?”
“我来这里已经半年了,电视的上中国不是发水,就是爆炸。这里的人把中国想得太差了!你都有什么认识,教授?”丁小丽加入进来,并看着诸葛英奇,可诸葛英奇是一反常态的沉默。
三人默默地吃饭,不再说话。
望着沉默的诸葛英奇,丁小丽忽然想起自到法国以来,诸葛英奇与她的交流几乎只有做爱了。不过,在诸葛小凤眼里,爸爸的这种沉默倒是远比妈妈的附和更让她感动。
诸葛小凤坐在诸葛英奇的书台前,让爸爸帮自己补法文。
丁小丽端了一杯茶进来,发现诸葛英奇的袜子破了,观察一番,找出了原因,随即拿出一把剪刀,拉过诸葛英奇的脚,架到自己的腿上绞起指甲来:“不影响你们吧?”丁小丽问。
“不影响。”
“你回头再绞吧!”诸葛小凤有点烦。
丁小丽很不满意诸葛小凤的样子,没有理睬。
诸葛英奇连忙把小凤的脑袋扳过来说:“看着课文!”
丁小丽边剪指甲边议论道:“现在再也听不到你的精彩演讲了!”
诸葛英奇淡淡一笑:“给别人扛活,当长工,挣钱养家糊口就是了,有什么可说的呢?”
丁小丽抬头望了望如老僧入定的诸葛英奇,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低头剪指甲。
诸葛英奇眯着眼,似乎很满意这种安静的生活场景。
诸葛英奇与刘兰兰一起散步。
诸葛英奇对着刘兰兰侃侃而谈:“你是对的,我真应该早点离开那个灾难重重的海南,我要写一本书,将什么是法国革命,什么是巴黎圣母院,什么是卢梭的《民约论》的真正精神一一表述。首先要写的是砍下路易十八脑袋的罗伯斯庇尔,他在发现自己身上一样有路易十八的残暴专制倾向之后,是自己把自己送上断头台的,从而从根本上结束了法国的封建专制统治;你看,审判了他人之后法国人对自己的审判更为有力呢!你知道巴黎圣母院的尖塔为什么高耸云霄,这是因为人对理想的追求永远超过了现实改造的速度,而天国提供了尽善尽美的极至;还有《民约论》为什么会被我们当文学作品读了呢?他应该成为一切政治学的基础啊!哦,还有那个穷困潦倒的巴尔扎克,为什么人类往往把自己最优秀的孩子逼迫得如此不堪呢?我看来不是当救世主的料,那就当一回使者吧,把天堂的美妙告诉自己的同胞!”
刘兰兰平静地听着诸葛英奇大发议论,突然插问:“那你觉得中国的灾难是什么?”
“当然是封建专制的残渣余孽!”诸葛英奇脱口而出。
“那么有地主了?”
“没有!”
“有皇帝了?”
“没有!”
“有士大夫贵族了?”
“没有!”
“有孔孟之道的思想地位了?”
“没有!”
“那有什么残渣余孽?”刘兰兰逼迫着诸葛英奇问。
“对了,那是没有信仰!”
“全世界都没有信仰!”
“你胡说八道!”诸葛英奇叫了起来。
“信仰是什么?”
“这个——”诸葛英奇一时没有准确的说法。
“信仰是不分析,不逻辑,不变化的执着!对吗?”
“是这个意思!”
“那好,全世界是不是都在分析?”
“是在分析。”
“是不是越来越逻辑?”
“是这样的。”
“是不是越来越变化纷繁?”
“是这样的!”
“那还有信仰吗?或者说信仰是世界发展的趋势吗?世界上哪个国家和政府在制定发展
计划时请教过上帝?中国的改革开放不也是彻底打破‘两个凡是’,从实际出发变化而来的吗?”刘兰兰盯着诸葛英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