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娜和芬尼分开之后,芬尼就在餐桌旁坐着给好友们打电话,除了娜塔莉的电话打过去是暂停服务之外,其他人的都打通了,芬尼一说晚会,大家都表现出了极度高涨的热情,虽然看不见他们,芬尼也能想象到电话那头的手舞足蹈和喜出望外。这是进入夏天以来大家第一次聚会,基于这一点,大家对乔治充满了感恩的心情,如果妮娜还跟他在一起,肯定不会想到这群朋友,而是不能自拔地沉醉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所有人都知道,包括负责此区的鲍勃警官和打扫街道卫生的辛西娅阿姨,妮娜对乔治的爱和依赖已经到了忘我而不可复加的地步了。可怜的妮娜,现在是一个人了,她的忘我已毫无意义,应该去忘忘别人了。
芬尼不想少一个好朋友到场,尤其是娜塔莉,她是个活宝,最会讲笑话,有她在再尴尬的聚会也不会冷场,她会把每个人斗得前仰后合,管你是死了宠物,还是被扣了奖金,抑或是失恋,她都会用她的德克萨斯口音模仿脱口秀女王奥普拉·温弗瑞的开场白让你的忧愁烟消云散,虽然不能帮你排忧解难,至少得到了一时片刻的解脱。她说她的外祖母是德克萨斯尤物,追寻她的男人从休斯敦排到了阿马里洛,那才叫真正的风华绝代不可一世,只可惜她并没有遗传她外祖母的美貌,而长了一脸的雀斑,缀在她火红结实的脸蛋上,显得非常滑稽。芬尼不能想象没有她的晚会,就像不能想象没有没有鱼的海和没有海的鱼。芬尼只好亲自去娜塔莉家找她一趟,她想除非她去了埃及或者里约热内卢——她不是没这么做过——否则一定要她晚上赶回来。
娜塔莉家门口的草坪很整齐,草尖顶着新浇的自来水,在阳光下一照,仿佛顶着一粒粒饱满的珍珠,一眼望去很是璀璨,显然这里还有人住,芬尼松了一口气。她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扯着嗓子喊娜塔莉的名字,还有“德克萨斯尤物的外孙女”,最后喊“麻雀公主”——这是她们私下给她起的外号,但毫无回应。芬尼半握着手使劲在门上扣了几下,木板的敲击声厚重地荡漾在空中,她接着大喊了几声,“你再不开门我就把门拆了。”等了一会,仍然寂静,小声嘀咕了一句“该死的娜塔莉,大中午就出去鬼混了。”她只好写了一张纸条,那是从饭店里借来的纸笔,她庆幸没有立即还回去。芬尼把纸条从门缝里塞进去,吹着口哨走了。
芬尼走后,娜塔莉二楼的卧室门才缓缓打开,一双粗壮的腿噔噔噔地下了楼,一边下楼,一边套上了上衣。他拉开门后不经意被阳光晃了眼,他闭了一下眼睛,睁开时发现并没有人,然而他刚才的确听见了敲门声,确切的说正是这巨大的敲门声把他从沉睡中惊醒。芬尼敲门的动作虽然不急促,甚至还有些散漫,但她却是用了很大的力道,所以听者会误以为是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他穿着一件宽松的T-恤衫,迈阿密热火队的篮球短裤,一双棕色橡胶的人字拖,黄色的皮肤,黑色的眼睛,不甚茂盛的腿毛和小巧的鼻子,这一切都在极力说明他是一个亚洲人。这些年,美国遍地都是移民,他看样子应该不是日本人,日本人没有那么高,也没有他发达的小腿肌,他一定有一个很好的弹跳,韩国人也不像,近几年来移居的韩国人好像都是同一副俊朗骄傲的神情,而眼前这个高个的亚洲男孩却有一张谦虚或者说害羞的脸庞。谁说的准呢,不同肤色的结合,以及各种高端整容技术的应用,现代的美国人很难找到一张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粗犷的面相了。但是对于这个小镇来说,外来客总是那么新鲜,就像刚摘得草莓一样,谁都想尝尝。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准备继续睡觉,这时候看见了地板上的纸条,他好奇地拾起来,上面写着:“明天晚上去妮娜家参加舞会,别忘了穿你性感的粉红色内衣,期待你的演出。——芬尼。”他挠了挠头发,满脸疑惑的上了楼,却再也睡不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坐了起来,他决定参加这个晚会,然而他并不知道妮娜家在哪,还有他也不认识芬尼。
妮娜买了整整一购物车的东西,骑自行车显然回不去了,但是她等了半天也没有出租车的影子,只好往车筐里放一个装满蔬菜水果的牛皮纸袋,后车座上放着一捆啤酒,两大包零食车把两边各挂一包。她小心翼翼艰难地行进着,狼狈得令她的裙子都失去了飘荡的风采和兴趣。这时候她想起小时候祖母经常跟她说的一句话,她说汤姆斯镇是没有出租车的,你要长一双善于走路的脚。她经常说起,但妮娜从没放在心上,只有等到真正需要了才肯想起并承认。而妮娜恨不得长四只脚,爬行着回去。
他换了一双休闲穿的帆布鞋,想出去找找妮娜的家,他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转而一想美国人的名字向来都是玛丽,杰克之类的,也就不想了,说不定在某部电影或者小说里听说的人物。他的确是个中国人,这是他第一次来美国,当然也是第一次来汤姆斯镇,这里的一切都使他好奇,他看到街道干净房屋整齐,草坪和树荫都是那么诱人,真奇怪,他觉得这里似乎很熟悉亲切,就像是回到了老家,而他又那么清楚地明白,自己绝对没有一个美国的老家。可能是午后人们都在午休,街上并没有多少人,他找到一家便利店,买了一个肉松面包和一瓶冰镇可乐,他很快吃完了面包,表现出他良好的胃口,也表现出他确实很饿了,从他昨天晚上来到小镇就一直睡到现在,如果不是被敲门声振醒,那他一定会饿醒的。他打了一个饱嗝,打算对店老板说不好意思,却发现店老板已经趴在冰柜上睡着了,悠扬地打着呼噜。他学美国人耸耸肩表示无奈,拿着饮料走出了便利店。
阳光真是太好了,照得人懒洋洋的,他拿着半瓶可乐站在门口,放眼望去空无一人,仿佛整个小镇也休憩了,安详得像他家乡里晒在打麦场上的一堆温柔的草垛。冰凉的可乐无力地驱除着强烈的睡意,他想,等睡一觉之后再找不迟。正当他决定了放弃时,妮娜却推着自行车从天而降。他当然不知道眼前那个吃力地推车前行的女孩就是他要打听的对象,只是出于中国人天生助人为乐的精神,他本能地走了过去,但是走了两步他却迟疑了,他想起中学课本上学过外国人,尤其是美国人都是自大和要强的,充满竞争欲,不认输不服老,从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和施舍,他害怕他的好心会被误解为恶意,反而会伤害到她的自尊,因为那是对她能力的否定。妮娜忙着掌握车把的平衡,并没有注意到便利店门口徘徊的大男孩,更不可能观察到他短短几秒钟脸上的表情变化。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上帝替他做出了决定。妮娜一时没握好车把,车身危险地拧了一下,她极力护住了车尾坐上的一捆啤酒,车筐里的袋子却被甩了出来。他这时顾不上美国人与生俱来的超强自尊了,连忙过去,把汽水瓶放在地上,帮妮娜捡散落一地的蔬菜和水果。
当他把最后一个橙子放在牛皮袋里一手抱着,另一手从地上抄起可乐走到惊魂甫定的妮娜面前时,妮娜都不知如何感谢他,所以没说谢谢他,反而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感觉,就像他是上帝专门派来帮她排忧解难的。他把东西重新放回车筐后,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最后妮娜说:“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
“我在等着你说谢谢。”他礼貌地说。
“哦,谢谢。对不起,我竟然忘了道谢,一切太突然了。”妮娜赶紧解释道。
“你是指我出现的太突然了?”
“还有这一堆插了翅膀飞出去的水果蔬菜。”
“不介意的话,让我来帮你。”他请求道。
“当然,如果你愿意。”
“很高兴为您效劳。”他把拿汽水瓶的手背在腰后,怪模怪样地鞠了一躬。“但是。”他把那只手伸到妮娜面前说,“要麻烦你帮我拿汽水瓶了。”
“成交。”他把汽水给妮娜接过自行车后,妮娜如释重负。她打量着这个陌生人,以前从没见过他,那可以肯定他一定不是汤姆斯镇的居民,这里的每一家每一个人,哪怕每一条狗她都心中有数,那么,是来探亲的,没听说过谁家有一个亚洲的亲戚。
妮娜向来都是一个性格直接的人,所以毫无遮掩直盯盯望着他,他看她时,四目交接,表现出了中国人以往的羞怯,支支吾吾说:“买的东西真多。”
“我明天晚上家里有舞会,我的好朋友们都会到。”
“听起来很不错。”
“你是日本人吗?我没见过你,因此我确定你不是本地人,你甚至不是美国人,我说的对吗?”
“我是中国人,其他你说的都对。”
“中国人?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中国人。”妮娜兴奋地叫着。
“我真幸运。但是很遗憾你不是我第一个见过的美国人,中国人在美国并不像美国人在中国那样多。”他说了一蹩脚的英语,就像中国的绕口令,传统相声里的一种表演。当是发音非常到位,而且听上去很流利,只是单词的重复使用让他看上去有些吃力。
“你的英语不错。”
“你也一样。”
妮娜被他逗乐了,说:“我不知道中国人这么幽默,我印象中你们含蓄内敛。”
“含蓄内敛是我们的内在品质,我们的表达方式一样可以幽默随和。”他带几分得意地说,好像为整个民族争光了。一个人在他本国可能从来没有对爱国这件事表现出很大的感觉和倾向,反而有时还会抱怨自己的国情,一旦面对外国人,那种强烈的爱国情操就会变得很发达,因为那时候,你一个人往往就可以代表一个民族。
妮娜本来就挺渴的,一笑就感觉更甚了,于是很自然地提出,“我可以喝你的汽水吗?我没病。”
“我有。”他看着她,不怀好意地说,“艾滋。”说完,他为自己的大胆感到紧张,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眼前这个从未蒙面的女孩感觉如此亲切,好像他们已经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一样,但是当他脱口而出“艾滋”时还是被自己吓到了,因为这是在美国,他这么说无疑是在讽刺美国人的性不文明。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深怕她一怒而起。
妮娜刚开始也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当她看见他紧绷着脸,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在老师面前时,确信了她所听到的,但她并没有恼羞成怒,她远远没有那么小肚鸡肠,他不知道美国人除了自尊心强和好胜,还有着出色的自讽能力,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能拍出来《华氏911》和《刺杀肯尼迪》这样描写美国或美国总统出丑的电影,在中国,这绝对是禁止的,当然,你可以铤而走险得拍摄,但是百分之一百一不会审核通过,不用说内容,电影名本身就直接宣告了被毙无疑。
“太巧了,我也有。”妮娜幽默地替他开脱着。
“对不起,我忘了我是在美国,而你是美国人。”他诚恳地说。
“至少你诚实。那我现在可以喝了吗?”
“可以,那我可以参加你的舞会吗?”他聪明地提出跟她交换的条件。
“成交。”妮娜仰脖喝了一大口可乐,很舒服地啊了一声,自然地就像站在自家客厅里。
“说这么多话忘了问你叫什么?”妮娜又喝了一小口可乐后问。
“我的英文名叫了里昂。”
“酷,里昂·尤里斯,我最喜欢的美裔犹太作家。他的书我百看不厌,而且就是他将我引向了写作的道路。”
“非常抱歉,我并不是因为这个才起的英文名,事实上,我只是听说过他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作家,但我并没有拜读过他的大作。”
“你一定要看看。”
“我会的。”
“那你的中文名呢?可以告诉我吗?”妮娜像一个刚离开母亲怀抱进入大自然后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兔子。
“王清风。姓是王,WONG,名字是清风。”
“听起来很酷,我没有中文名,你能帮我起一个吗?”
“好,这很简单,你就叫秋阳(QIUYANG)吧。”里昂脱口而出,说完他有点弹嫌自己的鲁莽,但是,这却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就像是下意识。
“秋阳?”妮娜艰难地发出了这个音,接着问,“什么意思?”
“秋天的太阳。”
“秋天的太阳。”妮娜喃喃地重复着,用力一想,仿佛能看见一幅秋日里缓缓下落的夕阳的美丽画面。她想当然理解成为了夕阳,因为楚楚温柔的落日总能给她忧郁而蓬勃的灵感,尤其是在她渴望悲伤的打击来刺激她写作的时候。
她这么旁若无人的遐想起来,忘了身边这个刚刚给她起了中国名并引发她无尽联想的事件发起人。妮娜就是这样,以前上学时老师照顾她的情绪将此说成是专心的品质,而作为死党的芬妮则肆无忌惮地指出这是没心的体现,而对于妮娜自己,没有那么多的解释,她只是随心所欲而已。里昂在一旁有些尴尬,咳嗽了两声,提醒妮娜他的存在。妮娜从臆想回到现实,猛地一下竟然想不起来刚才发生的事,或者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感觉已经很遥远了,里昂就像一个常用的单词,明明写了无数遍了,但提起笔突然忘记了拼写,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触手可及却伸不出手。妮娜看着眼前这个体形魁梧丝毫不逊色于其他美国青年的黄色皮肤,说:“你是?”
“里昂。”里昂有些困惑地说,这个看着活泼的女孩记忆力可真不敢恭维。按理说,她最起码首先应该做个自好介绍。
“哦,我看过那部电影,吕克·贝松拍的,非常好看。”
“那是我的最爱。”
“那么你就是影片里面无所不能的杀手了?”
“我远远没有电影中的里昂那么英雄,我唯一的优势就是在年龄上比让·雷诺更适合玛蒂达。”
“你是指娜塔莉·波曼?”
“还能有谁呢?”
“我有一个好友和波曼同名,我很乐意为你引荐她,她叫——”
“让我猜猜。”里昂打断妮娜的陈述,说,“娜塔莉·怀特。”
“魔术。”妮娜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里昂,说,“东方的神秘力量。”
“这还不算什么,如果我没有掐错的话,你就是妮娜。”
“不可思议,太可怕了。但你先告诉我什么是掐?”
“一种占卜时的手势,大拇指在其他几根手指——怎么说这里?”里昂摊开手指着四指的掌心那一面问妮娜
“你可以称为指面。”
“大拇指按在其他四指的指面的关节处的动作就是掐,这是中国占卜的基本手势。”
“神奇。”
“这不算什么,我只不过恰巧认识你那位朋友,事实上,我和她在网上聊MSN聊得很投机,她告诉我她想来中国,我说正好我想去美国,于是我们就在暑假交换了各自的住址,她现在应该正在我中国的家里睡觉,我也是最近几个小时才倒过来时差,如果不是你那阵敲急促有力的门声,我恐怕还深陷睡海。”
“这次你没掐对,叫醒你的不是我,是芬尼,我的好姐妹。”
两个人在午后寂静的街道上有说有笑地走着,从背影看上去就像是采购回来的青年夫妇,谁能猜出这是一对初次相遇的男女呢。世界上就是存在一种奇异的磁场,这磁场只对特定的对象产生反应,妮娜将其称作高深莫测的魔术,而在古老的东方人们叫其缘分。中西方虽然信仰不同,信奉的神灵也是迥异的,但精神深处对于感情这件变化多端的事上却有着统一的认识,即遵从内心的指示和召唤,你不可能学习喜欢上一个人的方法步骤,也没有被喜欢上的知识技巧,你所能做的只是听任你情愫的触觉去自然地感知,而我们自己不能左右,这就是为什么突如其来地爱情降临时,当事人本身往往事被动的。
当然,妮娜和里昂并没有那么浪漫地一见钟情,他们只是觉得很轻松,和对方谈话的感觉就像刚刚洗完澡穿着睡衣躺在沙发上喝着饮料看一款自己最爱的选秀节目一样享受。如果不是里昂已经一步不差地把妮娜送到了家门口,他们暂时真找不到借口停止交谈。
“嘿,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来,还有你的汽水。”
“不用我帮你搬进去吗?它们看起来不好对付。”
“你可以相信我,那么,明天晚上见。”
“明天见。”
里昂帮她把东西放在地上,然后把自行车靠在门旁地墙上,当他的目光掠过妮娜的草坪时眼中散发出了喜悦和得意的光芒,他对弯身去拿那两只牛皮纸袋的妮娜说:“我们明天晚上要在这片草皮的人家聚会吗?那看起来可没有它的女主人光彩照人。”
妮娜说:“哦,该死的,我本打算吃完饭之后修理的,现在看来没时间了,我要准备好明天晚会的吃食和酒水。晚上应该不会像在阳光照耀下那么扎眼和凌乱。”妮娜想现在打理好晚会的前奏,明天就有时间写作了。
“如果不介意,我正想找点事做,我们中国有句话叫无功不受禄,我为你打理草皮,晚上吃你的饭就会心安理得了。”
“这是个奇怪的逻辑,我倒觉得我请你你能来就已经很赏光了。”
“我可是个一流的杂草杀手。”里昂似乎带点挑衅地说。
“那样我就不会心安理得了。”
“好吧。”里昂的脑筋飞快地旋转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合理留下来的理由,但至于他为什么要留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而且现在也没时间考虑那个相对不甚重要的问题了,“有了。”他兴奋地说,“你可以帮我找一件礼服吗,你不会想看到我穿着T-恤参加你的晚会吧。”
“那还真不是个问题,你不穿衣服也无所谓。”
里昂感到非常失望,仿佛这个小小的拒绝对他始终可观的打击。
妮娜也感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当她想到礼服,灵光一闪,说:“让我想想,礼服我家里的确有一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愿意借给你,不,送给你,那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你不用觉得占了便宜而不心安理得,事实上,拾荒者不会因为捡到你丢弃的东西而对你心存感激,他们只会在心里骂你不懂得珍惜。”
妮娜说这话时心里明显想到了一段往事,不愉快的往事,但里昂却因为可以留下来而快活地对世界其他一切失去了关注,包括允许他留下来的发出者妮娜的忧郁表情,他粗糙地模仿着妮娜说:“成交。”?
里昂戴着妮娜给的旧手套修剪花枝和草坪,妮娜风风火火地忙活着准备晚餐,如果不加以解释和深入地描述,这是一幅多么和谐美好的家庭画面,而里昂和妮娜就是甜蜜的一对。
一切都已就绪的时候,漫长的下午接近尾声,从地面散发的炙热慢慢上升到了天空,晚风习习地吹来一股动人的清凉,这将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连上帝见了都会充满向往,动了下凡的念头。妮娜从冰箱里给里昂拿了一瓶啤酒,犒劳他的辛勤工作,当她看见自己芜杂的花园被修饰一新的时候,由衷地想对眼前这个相交不到半天的朋友表示谢意,她说:“这片园地从来没有这么迷人过。”
“谢谢。”里昂喝了一口啤酒说,“我只是恢复了她应有的姿态,并没有过多动什么手脚。”
“最美的永远是最自然的,就像亚马逊雨林和密西西比河。”
“就像你。”里昂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如此恭维了妮娜一句,事实上在中国时他一直是个腼腆的大男孩,以极其不擅长和女生交流而著称,从他嘴里说出赞美女孩的话比从历届总统嘴里说出我们进军中东从来不是为了石油都难,而且总统们可以毫无廉耻地在媒体面前大肆鼓吹出这一拉拢民心的政治观点,而里昂却没办法勉强自己的害羞。但是对于妮娜,他却不由自主地主动起来,甚至说出了她很美的看法,这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一个传统的中国人的观念里,已经是非常暧昧的了。
而这样轻描淡写的称赞对于妮娜实在是无足轻重,再露骨和深情款款的暗示她都经历过,她上高中时隔壁班的一个男孩在情人节那天送过她十二朵玫瑰,她大学毕业的宴会上一个同学超级富翁老爹对她穷追猛打措辞直逼她的下半身,但这一切她曾经都无动于衷,她虽然和大多数貌美地女孩一样在情爱里身经百战,但她曾说过她只爱乔治一个男人,对于其他多是生理需要大于情感诉求,就好像别的男性的任何示好都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就好像是在电影院看电影,那些针对她而发出的动作全都是荧幕上的故事,根本无法认真起来,即使当时有所动容,电影结束,曲终人散,完全抛诸脑后。但对面里昂这样一句看似不痛不痒的夸奖,她却没能反应过来,甚至再次忘记了礼貌没有说声谢谢,她感到自己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俘获了。
里昂见妮娜没有回应,感到很失意,就像兴致勃勃去听音乐会感到剧院门口才得到因为指挥生病而取消的通知后沮丧的心情。他怎么知道妮娜的心海正涌动着什么样波涛。里昂只好一口接一口喝着啤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讨妮娜的欢心,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讨妮娜的欢心,他只是感到无形中有种神秘的力量催促着他。
“哦,礼服。”妮娜终于从刚才的念头里挣扎出来,她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何种情况她一旦陷入一个念头就像哲学家冥思一样不能自拔,如果不是被外力强行打断,恐怕她自己能想几天几夜,而事实上这种外力往往是来自肚中的饥饿感。
“我刚要打算跟你说。”
“我不确定你是否喜欢穿,穿得下,但我保证这礼服一定是优品。”
“我相信。”
“你还没看见为什么会相信?”妮娜反问道。
“感觉。”里昂显然有些不知所措,但他这并不是随口搪塞,的确是出于最直接的感觉。
“我告诉你吧。”妮娜得意地说,“因为这是我买的,我相信我的眼光。但是我现在不得不为此感到反省,因为这是我为我以前的男友挑的,我很爱他,我相信我的眼光,我挑的衣服和人一定是对的,但是现在衣服还在,穿衣服的人却走了。我不知道是我挑错了衣服,还是挑错了人。”这时她的得意早已经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黯然,但并不忧伤,她看上去很平静。
“一切都过去了,不是吗?”她最后说,语气轻的不像是询问,而是对自己的安慰。
里昂不会哄女孩子,不知道如何花言巧语让女孩喜欢上自己,不知道如何让女孩在高兴的时候让她更高兴,也不知道如何减缓女孩的伤心使她快乐起来,其实,天底下的女孩都一样,无论应付前面三种情况的哪种,你只要说一句我爱你就很丰盛了,对于女孩这永远是最对症的良药,而里昂从来没说过我爱你,就是对他以前唯一恋爱过的女孩他也说不出口,他觉得那是在要他的命,而要他的命他还有命可以牺牲,但要他说出来我爱你却万万不能。他的前女友曾因此离他而去,她只是想听他说一句我爱你,而他偏说不出口,于是她最后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你根本就不爱我飘然而去。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都无法找到科学而合理的解释,至于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另一个人的问题,永远没有标准答案。
“该进去给你试试礼服了。”
妮娜拿出那件她下午刚刚对着发了一通感慨的礼服,她原先觉得她会特别珍惜,甚至不允许别人看一眼摸一下,这完全是属于她的个人私藏的回忆,对于乔治,他在妮娜心里攻克的地域是其他任何人无法再占据的,即使她还会在不久的将来爱上别的男孩,那他也不能顶替乔治,但现在她居然要把这身“回忆”穿到一个相识不到两个小时的人身上。我一定是疯了,她这么想。如果说有这个想法就是不对的,那妮娜就是一错再错了,她拿出礼服客气地在里昂身上比试着,说:“你有多高?”
“183公分,不穿鞋。”
里昂说着背转身对着妮娜伸展双臂,示意妮娜帮他试穿。妮娜捧着那件礼服却不动弹,像是在风雨天走在原野上突然被雷劈了,是那样的没有预防和抵抗,她浑身一阵痉挛似的难受,每个毛孔都分泌宣泄着忧伤,她仿佛看见乔治大方地走过来跟往常一样对着她微笑,那一瞬间,妮娜知道自己还没有摆脱对乔治的爱,也无法全面忽略和适应乔治离开的事实。“不。”妮娜抱紧了那件礼服说,“我反悔了。”
里昂回过头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失望。
“一开始你就弄错了,后来我也跟着你错了,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私人的聚会,用不着穿礼服送礼品,到时候你只要带一份好心情和好胃口来就足够了,穿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穿也无所谓。”妮娜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开着脱。
“好吧。那我先走了。”里昂感到自己自作多情了。
“好的,明天晚上见,六点之前来就可以,不要太早,但也不能太晚。”
“再见。”
“明天见。”
妮娜把里昂送出去,倚着门框目送里昂离开,他刚走几步,妮娜就叫住他,“嘿,里昂。”
里昂停下来转过身说:“怎么了?”
“我的中文名怎么说来着?”
“秋阳。”
“秋阳。”妮娜小声重复了一遍,接着说,“感谢你赐我姓名。”
“没事,我明天还要感谢你赐我食物。”
“再见。”
“再见。”
里昂没走两步,你那又叫住他,“里昂。”
里昂停下注视着她,“谢谢你帮我修建草坪。”
“那是我的荣幸。”
“呃,再见。”
“你确定没事了?”
“我确定。”
“那好吧,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