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和妮娜温馨地吃完了晚餐,那瓶从衣橱里一个妮子大衣的口袋里偷来的那瓶2006年的红酒已经见了底,无辜地在残羹剩饭之中鹤立鸡群着。碧昂斯的歌曲烘焙着惬意的气氛。里昂和妮娜醉眼迷离地望着对方微笑。大雨来得急骤走得仓促,大雨洗过后的小镇顿时清新许多,像刚洗干净带着水珠的绿色蔬菜。躲在乌云之上的皎洁明月迅速闪现了出来,整个夜色干净清朗。深蓝色的天空在月光的掩映下高远透明,一颗两颗星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给点缀上去的。两个人并没有发生什么,里昂送妮娜走了一段,就在她的要求下回来了。里昂走在雨后无人的街道上,感到阵阵暖意和幸福,他感到和妮娜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一截。他再次庆幸他没有和妮娜发生关系,因为他无法给出妮娜任何承诺,而出于他的个性,这么做无疑是对妮娜的不负责,只是一次身体上的盛宴。只是自己刚才的冲动,他一时还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妮娜还穿着里昂的衣服,微风轻柔地撩动着肥大的下摆,她感到有些冷,加快了步速。她想好了,回去之后删掉那段性爱描写,虽然那能为她招徕更多的读者,虽然苏珊明确下了指示让她尽管曝光发展的进程,最起码写到第三次做的时候,两个人由最初的生涩进入了水乳交融的状态之类的。妮娜想到,她要按自己的想法和里昂往下发展,而不是杂志和读者的意愿。
妮娜回到家后看见手机上的未接电话,给艾米回了过去,约好了明天下午去小公园排练。她刚挂下电话芬尼就打来了说让安徳的加入事,妮娜说:“安徳回来了?什么时候?”
“有一阵子了。”芬尼幸福地说。
“太棒了,难怪听你的声线这么滋润。”
“你又在笑我了,不过我们真的快乐,我这两天除了工作一直生活在床上。对了,你先说那事可不可以?”
“我一个人说了不算,我也是后来才加入的。你让他明天下午去公园吧,我们到时候都会在那里,也好做决定。如果我现在答应下来,到时候艾米她们不同意了,三方都不好。但是,单纯从我的角度出发,我希望能得到安徳专业地指点。”
“好吧,明天下午见。里昂现在怎么样了?我是指他那天在你家真的很吓人。”
“他很好,正在全心投入这次比赛。”
“那你们怎么样了?”
“等着买杂志吧。”
“妮娜,你就这么招待你的闺友?”
“这真的是一个问题,让我以后再谈好吗?我困了芬尼。”
“好吧,晚安宝贝。”
“晚安,替我向安徳道声晚安。”
“那替我跟里昂道声晚安。”
两个人又在这种来回话上耽误了几分钟才意犹未尽的挂了电话。房间顿时安静起来。
钟摆的滴答声在柔软漆黑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清脆悦耳,妮娜的房间亮着一团橘红色的灯光,酒精的作用刚刚过去,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许多事情可以轻松地就被回忆起来,她首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乔治,这个留着布拉德皮特在《七宗罪》里发型的蜜糖男人。她现在突然开始怀疑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些当时让她幸福的过往,如今看来就像B级片里的穿帮镜头一样。乔治对妮娜说过她是他这一生的追求,这句话听起来多么动人心弦,和谐的家居生活和温暖的晚年这些将来的画面充斥着妮娜的想象,另她心醉神迷。她变得懒惰了,失去了对其他男人挑选的兴趣,心甘情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可是她亲爱的乔治似乎不这么想,在对妮娜的恋情失去新鲜感之后,他迅速做出了转移目标的决定,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而他那些承诺,所有成年人都会理解,那只不过是剧情需要。他烦了妮娜,他觉得,妮娜也应该对他有抵触情绪了,两个人分开,这是一个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决定,而且,等对方重新恢复那种初恋般的冲动之后,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如果谁已经结婚了,那么可以当情人。这是乔治的蓝图。然而,他错了,妮娜可以不认真地对待一些男人,因为无需付出和经营感情,一旦她产生了感情,就会变得非常认真执着,这是她犹太血统里对坚贞的继承。
妮娜把文章修改后发给了苏珊,她不确信这是一篇另杂志社和读者满意的作品,因为她只是空洞地描写了,她去找里昂练歌的经过,没有任何香艳露骨地叙述。妮娜知道读者并不热衷于这种文字,他们只是关心事态的发展,而她这么写就等于“西线无战事”,会引起部分读者的失望和不满,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来自杂志社的压力。杂志社的态度关乎她以后能否出版自己的小说。这是妮娜的梦想,她从大学时代就播种的人生目标。想到这里,妮娜想到了琼,她们同是大学时候爱好上写作的,并且结伴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可是琼似乎对自己的作品能否发表毫不关心,她甚至不怎么写作,而是把大量的时间花在阅读上,古今中外各种读物,她都爱不释手,琼的家里所有家具都承担者书橱的义务,沙发上,衣橱里,甚至放碗的柜子里都可能藏匿着一本平装版的《雾都孤儿》或者《荆棘鸟》。妮娜上到大三就辍学了,开始专门从事写作,琼却老老实实在学校呆着,当妮娜问起她来,她说校园是读书的最佳场所。琼只有在自己真正想写的时候写下完全属于自己的文字,每一个措辞都不牵强,也都不闪耀,安分守己地任由作者叙述。妮娜做不到,她现在大部分是在为别人写作,只有她苦心孤诣创作了三年的小说例外。为了使这部小说能见天日,她可以做出令人敬畏的付出和代价。
妮娜想到了她挚爱的作家里昂·尤里斯。她崇拜他不仅仅因为两个人身上都流淌着犹太民族热情而固执的血液,他对待文学的信念尤其让她倾倒。“不能征服孤独,就不能成为名家;不能封闭对现实世界的爱恨,深陷其中则一事无成;作家的世界只有写作,这无疑是在付出过高的代价,我无法确定这是否为一种极端的自私或泯灭人性的本能,但除非能将最伟大的爱埋没,否则你不可能在数年时间里聚焦你所从事的写作。”妮娜对里昂尤里斯的这段格言倒背如流,这也一直是她想达到的状态,那么她首先要搁置自己的爱恨。特别恨的人目前还没有,乔治绝对算一个,但不至于让她咬牙切齿,不去想他他就不存在了;特别爱的人也还没出现,里昂也许算一个,但还没有到让妮娜欲罢不能的程度,所以,这也是她需要注意的一点,随时控制和牺牲自己的感情,为了伟大的写作奉献自己的爱与恨。选择写作就是选择孤独,不管成功与否,这条路都会是漫长而艰辛的。妮娜必须面对这一切,因为这是她的选择。但是琼呢,妮娜想到,她从不认为自己的天赋和成就比琼的略胜一筹,总是一副无所事事甚至有点邋遢的琼总能让妮娜从她身上感到比自己本身更强烈浓郁的文学修养和气息。妮娜冥冥之中感到,琼将来在文学上的造诣要远远高于自己,但琼自己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她的文学里似乎没有孤独的角色。这让妮娜想不过去。
反正还不困,妮娜干脆拨通了琼的电话。
“嗨,晚上好,我是妮娜。”
“我知道,有来电显示。”
“你睡了吗?”
“刚才睡了。”
“真抱歉把你吵醒了。再见。”妮娜自己经常被电话吵醒,她深知那种滋味不是滋味,于是赶紧道歉并主动请求挂断电话作为弥补。
“不,那样的话就白白把我弄醒了,你总要说点什么不要浪费我醒来的机会。”
“好吧,我最近感到有些茫然,不管是在写作上,还是感情上。”
“对于作家来说,她的感情就是她的写作,这是密不可分的。”
“一开始你就提出了背离我的观点,你知道我一直主张写作是理智的。”
“那你现在是不是理智不起来了?”
“你总能一针见血。坦白告诉你吧,我们打赌的事跟我的连载联系在了一起,杂志社想利用这个噱头把我炒作起来,那样就有机会出版我的小说了。”
“这是件好事。”
“可是我发现在我试图让里昂爱上我的过程中,我爱上他了,虽然我提出过性交他拒绝了,今天他提出来,我又拒绝了。”
“你在说什么?什么性交和拒绝?”
“你不用理解这个,我们目前的状态是双方都有意,但是都没有行动。”
“我越来越不明白了,如果你爱他他也爱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还有写作。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不想为在按照杂志社的思路写下去了,但如果我不再供稿,杂志社就会剥夺为我出书的机会。”
“这叫什么问题,你接着写就是了。”
“可是那样会伤害里昂,也会伤害我的心灵。琼,我想说,你赢了。也许真的可以匠心独具地设下计策是一个人爱上你,但当你也爱上那个人的时候,这个方法就不可行了。我输给了自己。”
“那只是个没有实际意义的打赌,不要放在心上,主要的是不能拿感情去赌,那样你不旦会失去赌资,还会失去对手的尊重。”
“这件事我也许可以处理好,但是我刚才提到的另一个问题,关于写作,却让我为难,而且这又是必须面对的。和乔治那一年恋爱,我几乎没有动过笔,即使写了,也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大众话题口水文章。我不像你那样,所有的文章都有明显不可复制的个人光芒。”
“妮娜,写作其实和任何生命活动都不冲突,如果他真的爱你,是不会要求你为他改变的,如果改变了,那就不是你了,你们的爱情也要重新定义。写作根本不像你想得那样——”
“孤独。”
“对,孤独,根本不必。”
“可是里昂·尤里斯这么说。”
“可是你不是里昂·尤里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写作是作家的生活,方式也是因人而异的。你是由衷地发自内心在创作,而不是在卖身。我想你一定了解这一点。”
“我,我一直在卖身。”
“那样,对于写作,对于生活,还有什么乐趣可言。你是一个作家,你的写作应该是快乐的,如果不快乐,你为什么还要写作呢。就这么简单。”
“谢谢你琼,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以为你在以你的方式快乐着。”
“不,我享受写作的快乐就在那本小说那几年,当专栏作家后就对文字有了一种苦力和恐怖感,感觉每一个字母都像一个甩着尾巴的蝌蚪直往我脑袋里钻,它们最终蜕变成了浑身上下不满疙瘩流淌着毒汁的蟾蜍。”
“哦,停止你恶心的比喻吧,我为你用职业折磨爱好的行径感到愤怒和同情。”
“不,让我控诉自己,我的思想华丽如悲剧,我的笔触却肮脏的像腐蚀生物的软体。我说完就好了,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在黑夜看清了方向,即使没有星星,我也看得清。”
“我希望你不是在练习莎士比亚,而是从失望的谷底获得了攀爬的小径和勇气。妮娜,如果我今天晚上对你有所帮助,那么你吵醒我的事,我就会感到荣幸。你知道我不喜欢安慰人,我认为人都有快乐悲伤的权利,作为一个成年人也都拥有了是非好坏的判断力,如果一个人在哭泣,你过去劝他别哭了,那是对他人痛苦的不尊重。同样的道理,如果你自己选择了要走的路,并且有走下去的决心,就算别人说是死路,那么对于你也会是最好的活路,因为只有在那条路上,你才能看见你希冀的风景和人物。”
“我们都是作家,却有着不同的路,无所谓对错,一切在于坚持?”
“是这样的,只要你坚持的不是万恶不赦的,那么只要坚持,我不敢保证会获得成功,起码会获得安慰。”
“我喜欢这句话。”
“我也喜欢。”
“我想睡了,你呢?”
“我也是,不过我要先喝杯水,跟你说了这么久口渴得要命。”
“嗯,那么再见。”
“哦,等等,等等,你跟里昂怎么样了?”
“我的天啊,你们是不是商量好了,最后都是这个问题。我刚才不是已经跟你透露了吗?”
“你刚才做不了选择,现在呢?”
“我都要。”
“非常好,写作跟爱情可以是一条路两旁的风情。祝福你。希望你可以坚定下去。”
“晚安。”
挂掉电话,妮娜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说说得对,如果你的选择是不快乐的,为什么还要选择呢,难道你选择的就是不快乐。妮娜感觉到没有太多的别无选择,人生轻易是没有绝路的,只要你不放弃,奔波寻找,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但是琼最后的那个希望,妮娜并没有多想,突然得到的解脱让她无知。
她开始有睡意了,关掉灯,盼望着明天尽早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