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的二手店今天上午门庭若市,从不同州赶来看街舞大赛的人们在比赛前一周陆续涌入了汤姆斯镇唯一的一条商业街,许多时尚前卫的年轻人都对大卫店里的旧货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们喜欢穿海魂衫,还有美国陆战队上世纪80年代的迷彩,一件被大卫说成服过三十年兵役的海军陆战队的常服在被他炒到120美元后竟然以50美元的超低价出售了,另外还有许多大卫平时珍藏的镇店之宝也都以相对合理的价格卖出去了。他还是大嗓门跟客人争执着,不过他今天却很容易就让步了。那些以前没有光顾大卫的客人似乎并不领情,看到他这么快就降价了,于是用更低的价格挑战大卫的底线。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潘多拉的盒子,大卫在等待最后的希望飞出,如果希望破灭,那么他能做的就是对生命无言的守望。自从戴茜变成一棵植物,大卫就开始了他的守望。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戴茜穿着他的牛仔裤——那让她看上去像个孕妇——打扫卫生的场景,戴茜是个爱干净的人,但她没有洁癖,她只是不喜欢生活的环境不堪入目,如果我们有能力做到更好,为什么不呢,这是戴茜一贯的思维和行事方针。当她哼着惠妮·休斯顿的《SavingAllMyLoveforYou》像是快乐的小鸟飞来飞去,一会擦玻璃,一会擦地板的时候,大卫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或者电视新闻。大卫和戴茜商量等他们搬到汤姆斯镇的时候,他开一家二手店,她开一家中餐馆。戴茜在唐人街住过两年,大学的室友也是中国人,但是她本人对中国的映象只停留在味觉上。她是那么热爱中国的饮食,她对中国各大菜系的了解绝不亚于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而且她对筷子的熟练使用让许多钟情中国美食的同胞们望尘莫及。但是后来大卫如约开了二手店,生意还不错,这几年挣了一些钱,再加上他们以前存在银行的定期存款,算起来也是不小的一笔。但是大卫的个人生活却很清贫,他生活的重点放在了定戴茜身上,他经常神经质地想到,如果躺在床上那个不是戴茜,而是他自己,戴茜会怎样安排她的生活。大卫的许多以前的老朋友都劝他放弃戴茜,他的条件想找到一个优秀的配偶不会很难,但是大卫总是说:难道戴茜不优秀吗?于是他们就知道了,对于大卫来说,戴茜现在只是不能再上高爬低地打扫卫生而已。
大卫最近神情总是有些焦虑,不是冲动烦躁,而是不安,他好几次从店里回到家看见戴茜又穿上了他那条在膝盖处破了两个洞的粗布牛仔站在合梯上抹玻璃,她看见大卫回来了,就停下手中的活对着他笑,大卫想过去拥抱她,可是不等他走过去戴茜就消失了,只剩下那个合梯。他去医院复诊的时候向心理医生咨询了,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典型的强迫意识幻想症,就是说当你特别想看见某个人或事物的时候,经过一定时间的积累,尤其是在你身体比较虚弱的时候,就会看见你预想的场景。这个其实很正常,不需要药物治疗,只要配合主治医生把身体养好就行了。大卫问心理医生,是不是身体状况越差,这种幻象就越严重和具体,在得到医生肯定以后,他反而不想去看自己的病了,并有意识地打乱自己的作息规律和饮食习惯,他在一次次看见戴茜的时候得到了自慰般的满足,然而很快也获得了自慰之后的无限迷茫和不知所措。
快乐地死去和痛苦地活着,这是一个多么艰难的选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看似没有心事的大卫常常在这个问题上徘徊,他从来不害怕死亡的恐惧,他唯一担心的是他死之后没有人能细心地照顾戴茜。他们一定不知道,给戴茜擦身子的时候,应该用多少度的温水,而且水温不能用手试,要将毛巾湿了之后敷在自己的脸上去感觉,也不会知道,戴茜喜欢听海明威的小说,讲述者的口音一定要像布鲁斯·威利斯那样,略带一些沙哑,那样听起来才有质感。大卫已经连续一周失眠了,他在夜里看见戴茜微笑的几率远远超过白天,她略显丰腴的身姿在夜幕下出现带总让大卫产生一种诡谲的兴奋感。
“戴茜,你在笑什么呢?”大卫心里想着。
“戴茜,我最近做梦看见一团黑色,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我看见你在黑色的中心对我微笑,但是你在笑什么呢?我爱你,并且想念你,即使你在我身边,我拥抱着你,我还是感到想念。这种感觉我的人生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我上高中和一个明尼苏达州的黑人女孩的初恋,她饱满的双唇和丰满的胸脯给了我无数次的激情地释放,我以前跟你讲过她。我从来没有对你隐瞒过,我们的相识相爱并不是跌宕起伏的,在我数次恋爱和偷情生涯中,你并不是最出色的,可是你绝对是个优秀的妻子,你从不抱怨我的懒惰和好色,你把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你煮的咖啡是我喝过最香的,你能炒一手的中国菜……你是唯一一个真正弥补了我对性爱和感情双重要求的女人,其他的不是太过骚情,就是像一个初中生不解风情,而且她们从来没有谁能像你那样温柔和善解人意。要知道,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了解他的心事。戴茜,要我怎么夸你呢,你下手总是那么准,我的心牢牢被你抓住了。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你手中快乐地跳动着。戴茜,你在听吗?不管你现在想要干什么,你还抓着我的心呢。”大卫在失眠的夜里就坐在戴茜身边跟她说话,他像白天一样滔滔不绝,只是语气里多了些侠骨柔情,少了一点争强好胜。他已经64岁了,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这个工业社会里,不算很老,但是绝对不年轻了。
在这个时候里昂的出现让他相信命运这回事,他感到这个诚实英俊的中国小伙就像是上帝恩赐给他的,他像老朋友一样跟他喝酒,一边吃饭,一边交谈,他就真的成为了他的老朋友,好像他们从前就认识一样,这次只不过是久别重逢。里昂的善良让大卫感动,认识一个人和他的个性,有时候几个小时就一目了然了,有时候终其一生也未必看透。里昂属于前者。大卫很会看人,他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做生意伙伴,即使相处地不合,在生意上绝不会让你吃亏,也知道什么样的朋友可以借钱,什么样的朋友借出去钱之后不仅失去了钱还会失去朋友,他甚至能在一顿饭之后判断出对一个女孩的处理方式,是当做情人长久地发展,还是一夜情,之后双方回到自己的世界互不打扰,这样的女孩,你连名字都不用过问。
很多不了解大卫的人都以为他是一个开朗乐观的小老头,包括他视为知己好友的里昂,都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悲伤这个名词永远不会沾惹上大卫这种聪明固执的载体,他的确给人这种感觉。但是,真正痛苦的人从不会把痛苦挂在嘴边,像乞丐一样见人就倾诉,这种痛苦就像某些偶蹄类动物的反刍,那些悲伤经过不断地咀嚼,深入人心而又不动声色,就好比真正成熟的人从不当众宣他是一个成熟的人,因为那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不成熟。大卫的沧桑是,他一个人,活着两种心情。
“老板,这个仿瑞士小刀怎么卖?”一个游客拿着一把刀问。
大卫此时正徜徉在一片苍白的追忆中。
“哦,怎么,你想要吗?25美元不讲价。”大卫机械地说着。
“你怎么证明它有这个价值?”
“嘿,老兄,这可是真品,他的主人曾在朝鲜战争服役时,用他启过罐头,并在一次贴身肉搏中准确而坚定地扎进了敌人的心脏。”大卫像一个演员说着背的滚瓜烂熟的台词。
“你能告诉我离开战争,它现在有什么用吗?”客人刁难地问道。
“当然,你可以用它修脚趾甲,或者睡觉时压在枕头底下用来辟邪,要知道沾过血,尤其是带着人命的铁器总能起到类似于降妖伏魔的作用。”大卫心口胡诌道,
“5美元。”客人试探道。
“好吧,看你识货,降5美元20美元赔本卖给你。”
“不,我出价5美元。”
“这跟你说,嘿,送给我怎么样有什么区别?”大卫扯着嗓子大喊道,每当他跟客人面红耳赤地讨价还价的时候,他的心灵就能得到一种特殊的物象的安慰。
“它就值这个价位。”
“在这个店里,除了我本人之外,所有的商品都在5美元之上。”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只好区别的店逛逛。”客人摆出一副要走的架势。
“悉听尊便,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我宁可出卖灵魂,也不会出卖利益的。”大卫看出了客人对瑞士刀的喜欢,并洞察了他的言语威胁,这对于大卫来说再司空见惯不过了,因此,即使他状态不佳,对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只要你看出来客人喜欢你的商品,那么其他一切都不是问题,谁拥有占有权谁就有主动权和发言权。人们做生意是这样,国家之间的外交也是如出一辙。
“再加5美金。”客人收回来卖出去的腿说。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一味顺着顾客的意思,他反而会不踏实,不管给他多低的价他都会感觉是被骗了,否则你为什么答应他呢,所以,狠狠给他来几句厉害的,他可能就对你的产品有信心了。
“我答应你的5美金,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降5美金,20美金怎么样?天啊,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耐心,换其他不识货的顾客我早就要求他滚蛋了。”
“好吧,15美金,不可能再加了,而且我也用不着修脚趾甲。”
“拿去吧,我一定是疯了,这样下去我连这个月的租金都付不起了。”大卫夸张地说。他的确是很失败,因为以前他最多让出5美元,碰见这种对商品极其有兴趣的他一分都不会降。生意精其实都可以在失业之后转行当心理医生,因为他们对客户心理的研究一点不比医生对患者的研究粗糙。熟谙此道的大卫却违背了这个法则,因为他现在太想把东西卖出去获得现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