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斯镇上热闹的大街在午后终于得到了休息,狭长的街道上回荡着从音像店里传来的悠扬的钢琴曲。偶尔有一两个人哈欠连连地走过来,也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他们或者直奔旅馆,或者是想着淡淡的心事,无暇逛街。约翰拿着一本杂志,关了店门来到大卫的店里。他一进门就感到一种沧桑的阴冷,这种感觉不仅仅来自他店里的阴暗,而是从一种丧失生命力的墓碑上发散出来的那种离世的凄凉,让人毛骨悚然感到很不舒服。
“大卫,你店里是不是有什么小动物的尸体,老鼠,四脚蛇之类的,我能感觉到。”
“你太敏感了,自己找个地坐吧,现在这里宽裕的很。”
约翰突然想到那种感觉也许来自大卫店里货物的稀疏,这以前是满满当当的,只给客人留着一方下脚的地,而现在却可以在里面遛狗。
“给你的杂志。”
“哦,《Lunchtime》,可是刚过了午饭时间。”
“我说,你不打算干了吗?”
“怎么了?”
“店里都不剩什么东西可以交易的了。”
“是最近这两天交易太多,我可是小挣了一笔。”大卫笑着说,但约翰并感觉不到他的喜悦,那笑容完全是表情的粉饰,而非内心的表情。
“我可没你那么走运了,最近看书的人好像稀有动物一样越来越少,我担心总有一天会濒临灭绝。你说,会有那一天吗?”
“不会的,否则那就是人类灭绝那天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对我的一对河姆渡出土的陶器觊觎很深,实话告诉你吧,那是假的,是我从古玩市场花两美元买的。我这个店里几乎没出过什么真东西,除了我自己。但那些东西都是有它们存在价值和使用以及部分收藏价值的,这一点我还是可以保证的。”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好像父亲对儿子交代后事一样。”
“我可不敢当你的父亲,我只是突然心血来潮发发感慨,你听过去就忘了吧。”
“最近这份报纸卖的很好,每周的货不到一天就卖完了,以前不敢进的期刊,现在却成了脱销报纸,听说还要出几期的副刊。”
“你读读就知道了,是妮娜的连载文章受到许多读者的支持,他们的希望能每天看到更新,当然,我也是其中一员,并且还是主要的发起者。可是现在加一个副刊就不容易了。你知道,出版社那种地方只要有钱赚,什么事做不出来。”
“不仅仅是出版社,整个美国都是这样。”
“恐怕也不仅仅是美国吧。”
“我不喜欢和你谈论政治,就像我不喜欢和政治家谈论一样。”
约翰一直在大卫的店里待到下午两点,他们温文尔雅地侃侃而谈了许多逝去的往事,谈到汤姆斯的变化和妮娜她们由四五岁满街跑的小孩成长到今天的亭亭玉立的这段岁月。时间不动声色地盯着这两个加起来有150岁之多的老人,不知是可怜他们,还是在等待他们。直到琼来到大卫的店里找约翰,他们才商量着结束了旅行般的谈话。
“我去书店了,门关着,我就直接过来了,你果然在这。”
“找我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呢,我来换上周借的书,然后再找几本。”
“我敢说,琼一定比你更了解你书店里的书目。”大卫说。
“是的,我这里都快成了她的私人书房了。”
“琼,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和妮娜都是作家,你们两个人的轨迹却如此不同?我是指她关注自己的写作,而你似乎更热衷于对别人的阅读。”约翰说。
“世界上都不存在两片相同的叶子,更不要说两个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了,我们没有必要顶着一个头衔做人,比如作家,商人,议员,抛开那些琳琅满目的身份,我们都是一样的,有感情思想的动物。如果你非要听听我的意见,那么我的看法是和妮娜相比,我比较没有上进心。”
“让我也说两句吧,毕竟涉及到我的偶像。妮娜的文字里充满了占有感,她是她文章的主宰,特别能煽动读者的感情,我虽然没有集中读过琼的文章,但是我可以想见得到她的字里行间一定是一种天然而浪漫的气息,妮娜的写作像是圈养,而琼却是放牧。你同意我的比喻吗?”大卫对琼说。
“是的,我同意。这既贴切又美妙。”
“那么你比较有可能成为更有名的作家了,古往今来,都是恣意的艺术更有魅力,也更能夺得读者和评论家的青睐。”约翰说。
“我没想过,也许我以后就不写了,跟着你开书店也不一定;也许我一边开书店,有时间和兴致的话就描上两笔也不一定。人生充满了太多未知,最好的准备就是不要准备。除非你是一个热爱忙碌的人,否则你根本无法承受应接不暇的麻烦。”
“真是惭愧,我们两个都是快过完人生的人了,却还不及你理解的一半的深刻。”约翰面带愁容地说。
“我只是语言组织能力稍微略胜一筹,谈到人生,我远不及你们二位,而且,我从不觉得我的人生是可以安排的,而是遇见的。我说过,我是一个没有上进心的人,我喜欢等待多于追求。看,好像是我在教训你们一样,这可不是我本意。每个人的活法不同,全都无可厚非。”
“我喜欢最后这句话,它让我感到温暖。”大卫抑扬顿挫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