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一天的采访,我没有在报上写下只言片语,因为我没有得到任何我需要的信息。只是对于外界的传言,孙志文跃身于娱乐界到底是怎么会事,我才了解了个大概——原来他是为了刘楠。但我不知道这消息是否是真的,下一步我还要得到刘楠本人的证实。
对于我做的采访,钱毓婷没说什么,秦主编却笑着说,“岳阳啊,给你安排的有关对孙志文的采访还满意吧,那种油条像你凭着一份冲动与他打交道肯定不行,你还没有那种道行与那种人拼资历。你还太年轻了!”
秦主编说的对,我远不是孙志文的对手,如果他后来不流露出一点真情,他敏锐的思维,超乎寻常的口才,雄辩的能力——我差得太远了。我已经领教了这个不时地传来丑闻的传奇人物的智慧,不,应该是诡诈。
下一步我要见刘楠,但我得打听到她的下落才行。为了她,有个人已经一无所有了,他连自己的家庭都没有了——他就是刘楠曾经深爱着的王亚杰。但刘楠知道这一切吗?她在出事以后的那一瞬间多么恨他呀,那个现场他还不在她身边。我明白那恨是深爱的显示。
见到刘楠的机会很快就来了。有一天,孙志文打发一个他的保镖到报社来叫我过去,是门卫带他进来的,门卫一直将他带到我与钱毓婷合用的办公室。那保镖有一张青春洋溢的脸,脸上泛着时常暴晒太阳的颜色,不过看上去非常健康,硬朗。他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即使他不笑,看上去也时常乐呵呵的。
那保镖向我与钱毓婷笑笑说,“岳记者,我们老板请你过去一趟!”
“哦?”听到这话,钱毓婷要比我显得更加吃惊。我也很意外,我问他说,“我没有听错吧?你叫什么名字,我虽然知道你的身份,但我称呼你的职业可能不太合适——那是旧时代的东西。”
“我叫安岳。”小伙子笑着说,
我也笑着说,“我很想过去,但是我有个条件,安岳,你如果在三妙钟内将我打倒,并且将我击昏,你就可以带我去任何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反正你有的是力气!”
“你没有开玩笑吧,岳记者,你们文人不兴这个!”他再笑着说,他一张阳光灿烂的脸,看上去不像是做那种杀人如麻的角色的。
“好吧,开玩笑的,你别当真,那就按文人的意思来办,你得告诉我,不会是你动手将那几个农民工打死打伤的吧,你这么可爱的一个人难道杀起人来就不皱皱眉?”我再说。
年轻的小伙子马上就冷若冰霜,哦,原来我错了,原来这张娃娃脸也有带着杀气的时候。他走过来不客气地用一只手按上了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了他的力量,我马上觉得我的肩膀就像骨折似地酸痛。他放开手,叹息一口气,再也没有笑,他说,“岳记者,这就是我们杀人的时候的力量,我有没有杀过他们一点也不重要,我毕竟是与我老板一起的。走吧,岳记者!”
于是,我被这个叫安岳的小伙子从报社带走了。临走的时候我将诽谤孙志文的一叠稿子又交给了钱毓婷。
安岳将我带到孙志文面前时,孙志文正忙着打电话,他用一只手示意我坐下,然后走到沙发背后背对着我打电话。我坐下以后,安岳就规矩地出去了,出去的时候将门轻轻地带上。
孙志文一直将电话打了二十分钟,都是他其中一个业务上的电话,那可能是房建的建筑工地,因为电话那头传来机器的轰鸣声。那边的经理向他报告工作进展,他则向经理传达他的意思。末了,他挂了电话,然后才转过身来坐在我旁边对我说,“岳记者,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孙先生日理万机,还抽空接见我,这是你给我莫大的荣幸,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也笑着说。
“不会吧,你的表情看上去说的是真的,但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想!”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说的是真的,孙先生,为了不耽误你的工夫,你说吧,找我什么事,不会是为了收拾我吧!”我再笑着问他。
“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济吗,什么对手就要采取什么方式,我知道岳记者还不是一个喜欢武功的人——但是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刀枪相见,我们就不能更好一点吗?”孙志文看上去心情不错,但是这个人的心情不可能流露给任何人,他真的宠辱不惊,他将他的火候都炼到这个层境了。
但听到他的话,我就有点激动,还好我的激动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信息,否则就麻烦了。我说,“孙先生,也许有的角色就是从最初决定的,我与孙先生能否成为朋友或者是成为对手,那已经不是现在努力就能改变的,顺其自然吧,孙先生,何必要费那份心呢!”
“好,畅快,说真的,岳记者,我知道你是一个健康明朗的人,你上一次给我的震动很大,这已经是很久都在我内心里不曾发生过的。我请你来就是还想找你说说话,我没太打扰你吧!”孙志文看着我,捉摸着我的反应。
我看着他,也许他不是玩我的,像他这样忙的一个人还不会找这种乐趣。我说,“孙先生,也许有种真诚被别人轻而易举地当成冒犯,但你显然不在我们谈话的那次将我的劝谏当成了冒犯,否则,我可能已经陷入了危机里。因为我的前任记者报道过你的事迹,不就是被你追杀得四处躲藏吗,现在已经离开了报社,不知去向。”
他没有生气,只是笑了一下说,“你并不是要成心激怒我吧,如果你有这种用心,那我就看错了人,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反感,如此揭露我的伤疤来满足你的一部分用心,但我还是不会在乎。我没有想过要追杀那个记者,虽然他不知天高地厚,有点像你。我甚至对他的报道都不生气,如果有人告诉你,他是被我打击得走投无路,那实在是冤枉我了。从你身上你会看到我没向你撒谎,因为我觉得非常没必要。其实他也说出了一部分实情,读着他与你对我的报道,有一天我忽然从报纸上发现了,原来我无意间竟然做过这么多的错事——我自己当局,却远不清楚这竟是一种伤害,当我用第三者的身份来旁观自己时,才知道也许——有的看上去理所当然的事情却错得离谱。只要记者们没有别的诽谤的用心,我乐意安静地接受。”
孙志文太滴水不漏了,我不知道还如何找出他话中的漏洞来反驳他。
他再看了我一眼说,“岳记者,一个坦然的人也要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过失,我不能回避什么,因为仔细想想,如果就将这些报道当作自己做事准则的参照物,我忽然明白了,也许自己这里合情合理的事物在别人那里就成了永远心疼的伤害。那时候我太年轻了,就是在一两年前我还那么张扬,现在想想我都觉得羞耻,我今年都四十七岁了,我的女人们有的适合做我的女儿!好在我的孩子们最大的也就八九岁,按虚岁算的话,最大的也就十岁。直到这一年来,我才安静下来,我认认真真地做事,养儿育女,该给他们一份责任了。人生苦短,还有多少岁月好活!”
“孙先生,谢谢你能在我面前流露一份成熟男人的真诚,如果我将这当作是你的真诚,我是不是太傻了!”我看着他,他沉默地点点头说,“不,你相信是因为你还有一颗属于真诚的心灵,有些人连这样的心都没有。我能流露真诚是因为我还勉强能给得起一丝真诚,对于我的岁月与生活,这样的真诚就是我为我的人生敷着的前衍。”
“那么,孙先生,就像你这时候的激动与感慨计,我向你提出我的请求行吗?”我试探地问。
他沉默地点点头。
我说,“我为那正在医院里躺着的五个民工与已经死了的三个冤魂讨一点你的慈悲,来分享你的人生的真诚的这点感慨,不需要给他们公正,但他们需要能受人尊重地活着,他们还有后半生,他们贫穷的家庭还靠他们的力量活着,但他们却有的被截肢,有的会双目失明,有的被断骨刺穿了肺部,会留下后遗症。孙先生,如果你真的还有一丝良知,你就这么看着他们被贫穷、失望与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地最悲观绝望地死去吗,死去的还不止是他们这几个人,还有附带着他们的家人——真诚与悔恨不是说出来就认为自己已经做到了,而是要行动出来。以行为洗涮自己的罪过——我知道你不会承认‘罪过’这样的字眼来标榜自己的人生处世,但就像你所说的那样,你这里理所当然的事却在别人那里是伤天害理的。看着曾经在自己手下屈死的冤魂,你就是在西藏西部援建了几桩大楼修上几条公路捐几座学校在修上无数桥梁——也有什么意义呢,你真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坦然吗?我不相信,那就应该把事情更合理地解决了。有时候,一个穷人最需要什么,孙先生,我可以劝他们不要你的道歉,但他们需要活着。这已经是对于一个自由的人最底下的意志,但这些贫穷的人可以为此都放下尊严。”
“我谢谢你,岳记者,但你不明白的,当时的情形不是那样——我不想说了。我会做出我感到分寸以内的弥补,你知道做任何事情都要担风险,如果我在法庭鉴定以外运用我的善行做了任何施舍,别人以为我是在救赎我的罪过——相当然地承认了我对民工们进行了屠杀。这些微妙的行为都会成为计算我自己业绩的一种因素,像我们这些处于公众面前的人做事都要讲究策略。我不是狠而是我处于大众面前!”他很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