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终于能亲眼目睹了这个叫孙志文的人,其实我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在“玫瑰夜乡”夜总会见过他,但那一次他只表现得像一个流氓。这一次我能当着他的面采访他,这也是报社给我委派的任务。
我甚至暗暗地藏好了一个小型的录音机,就装在我的口袋里,不过我是偷偷地藏起来的。
孙志文四十多岁的年纪,他与一年前我见过他——给人的影响不一样。他浓眉大眼,国字脸,表情有点浓重,这副标准长相真的很吸引人,说真的他很有风度与魅力,他是我所见过的最有风度也是最成熟的男性。这时候他看上去稳重了不少,他显得很谦虚,不过很自信,就像没什么事是能难倒他似的。他的四个保镖都被他支走了,那会儿天气很热,这四个人的穿着也很随便,也没统一服装,他们显得挺拔而富有活力。有一个可能很喜欢穿紧身服装,他穿着一件贴身背心,他的胸肌非常发达,都撑起了衣服,而且腹部的块状肌肉都显得那么硬。这几个肌肉男年纪都比较小,可能要比我小三四岁,正是鲁莽的年龄,他们都认真地打量了我好一会儿,其中一个还向我微笑了一下,点点头。
孙志文支走保镖可能因为他感到面对一个文弱的记者是用不着担心会刺杀他的。但如果他知道他正面对的是一年以前那个被他侮辱的乐队的吉它手时,他有可能会改变看法。但就是他知道我是那个吉它手,我也不会与他凭拳头较量,我现在有与他较量的方式,我要与他文斗。这虽然不能令人痛快,但会斗得更加彻底,更加见分晓。
我向他笑笑,坐到他面前,就像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我们开始吧,孙先生,首先我要向你表示感谢,因为对于一个如此拥有无限身价的商界精英人士,我向你坦白,你是我所见过的支配财富最多的人。我为此感到重视,我都有些激动了。”我恭维道。
他微笑了一下说,“但我没看到你脸上有任何激动的表情——不过,做为一种礼貌的托词,你的这种谈话方式是成功的。”
“谢谢你能肯定。”我向他点点头,露着职业性的微笑说,“孙先生,对于你的成功在你的人生里很可能是老生常谈了,今天我们不说成功的经验好吗,这会不会为难你?”
“岳记者,我在报纸上读过你给我写的报道,说真的,你的文笔不错,很犀利,笔触也老道,有些东西你还是说对了——做为一个公正的人,我为你的勇气感到钦佩,你没有保留对我的看法,说得一针见血,在不好的那一面你是对的。但你还是没抓住问题的实质,有些事情不是绝对的,你还很太年轻了,你还看不到一个最基本的问题的两面,所以,如果你处于真实的报道,而不是处于我个人的某种人生甚至是观点的成见,那么我还是不会打扰你的报道,这也是处于你的观点的真实反应,坦然的人不会对这样的事情进行计较——还会对人们为这样的反响感到欣慰,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要求自己,要求他进步,这要比别人遗忘了好的多。岳记者,成熟的人,你记着,不管是一个人,一个集体,一个政府,一个国家——只要人们,只要这个集体的成员,这个政府的公民们,这个国家的所有人还发出了对这个人,这个集体,这个政府,这个国家的各种声音,各种要求的不良的反对的声音——这说明这个人这个集体这个政府这个国家还有希望,人们还通过自己的要求标准寄托希望,希望能让自己所要求的对象要求进步,要求公正——如果对这个对象失去信心,那就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们就会付之行动,他们就会不再信任这个人,打击他而不是要求他,不信任这个集体,人们离开他,对于政府与国家,当失去信心的那时候,就会推翻他,拥戴感到在自己这里有威望的人取而代之。所以,岳记者,我不会生气的。就因为这个世上有不同的声音,才会对比出人的正确无辜。你问吧,我会如实回答你的问题!”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对于这个回答我准备不足。我一直以为,他对我的问题会和我翻脸的,但没有,我这时候才觉得他一定得到了《厚黑学》的真传。否则他怎么会对自己不利的因素还反而运用得如此娴熟,最重要的是不利他的因素也被他运用,这个人真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连这样的问题都伤不到他,他反而还要伤人。其实这一回下来,我已经落败了,我实在不是这个人的对手。但我还得把采访进行完。
我说,“那么,孙先生,我们就随便谈谈,就当是你对一个晚辈传授经验吧,其实看先生如此自若的状态其实也喜欢把一切事在自然中进行。”
孙志文笑着说,“好啊,只要这是你喜欢的方式,什么方式其实无所谓,只要自己心里将所有的事情都当作一种休闲就行了,其实只要你当真了,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假的东西。是心,岳记者,心是实的,做任何事情才有意义,但只要心假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的东西了。”
“我想与你谈谈你的婚姻,当然还有那么多流言,你也看到了我在报纸上也提过。还有有关民工们在你的工地上被打死的那件事及其法院做出的判决——孙先生做为这几个方面的当事人,你有什么看法,你可以为我说实话吗,我不想听到先生的心的假的那时候所能展现的样子!”我说。
“你很会反击人,这说明你有一个敏锐的反应。”孙志文再笑着说,“但是你还没明白吗,只要心实心真了,即使说了假话那也成真的了。岳记者,有一种事情是这样的,有些人成就宏绩伟业都要付出代价与担负风险,这个时代也一样,只是就因为法制与人权的约束才将这样的代价与风险微小化了,微小到除了当事人之外的人就轻易地忽略了。但这样的代价与风险确实存在。这就是我向你证实的,但我拿不出证据,因为就是除了我这个当事人以外,别的事已经被任何人忽略了,也包括你——所以有些貌似的公正是不合情理的。但是我还是按照你关注的那方面的道理来回答你,我的婚姻是一个常识与常理中的道德问题,被正人君子们所不耻,也违背了婚姻观与法制。我的工人们被打死是我的一个管理与用人问题,当然道德家会认为是我这个人的人格缺陷问题,就像你这样的年轻的道德家们也是一样。但是法庭也许能说明一部分问题,我说一部分问题是因为法庭其实说明不了全部问题。我知道法庭也有失公允的时候,那是因为法庭是人判决的,而不是机器的缘故。就因为法律还赋予了一个让当事人辩护的权利,所以对我有利的问题,我还是会利用这样的好处,这是每个人都会这么做的。”他说完以后还是站在获胜的那一方,嘲弄地看着我。
我再问,“孙先生,还有一个问题,据人传言,你在去年的某个时候从一家夜总会在众目睽睽下强吻了一个歌星,后来你与这家夜总会的老总还设计将这个女歌星带到你那里,再后来就没听说过这个歌星活着或者死去的任何消息——有这么会事吗?”
他还在笑着,从容答道,“有的,她是一个唱摇滚的,歌唱得不错。她过得很好,起初她不愿意,但我的爱感动了她,现在她是我的婚姻生活中的一个成员,我们过得很幸福。而且过不了多久,她又要复出了,而且这次与前次不一样,这一次她要走上银屏,录制唱片,这也是她的一个愿望,我要帮她实现她的愿望。”
“慷慨的承诺,孙先生!”我说。
但我有点难受,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我再问道,“人们一直对于演艺界的人们情有独钟,这你也可能感觉到了,所以,孙先生,你觉得你如果将这个歌手培养成功,你有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远走高飞?”
“如果是一个正常的生命都会引起这样的担心,但我不属于一个正常的生命,我觉得她是自由的,只要她高兴,她选择到那儿我都会支持并祝福她。其实说句心里话,在我们的婚姻生活中只有她是个例外,她还有一颗浮躁的心,并没有对我死心塌地——所以后来,就在她身上我感觉到了我其实也是一个有缺陷的人,我那样的爱情经验并不是屡试不爽,所以与她在一起以来我就对自己有所收敛。完成她的一桩心愿,也是我弥补她的方式,希望她能原谅我——这是真的。我的年纪越来越大,当我反思我以前轻浮的时光的时候,说真的,我不检点的生活方式现在都让我感到羞愧!”孙志文这会儿有些认真下来。
“你爱过你生活中的那么多女人吗?”我再问。
“爱过,这是真的,有时候与她们走到一起并不是爱让我们在一起,但是爱是生活中产生的——爱让我对自己的野心赎罪了,爱是唯一的,也是会生活中沉淀下来的,有时候我面对着她们,我感到其实如果不是野心与占有欲,我远没有这么多女人,但是爱只有一种,那就是珍惜。我明白了,也许明白得太迟,但是我只能对每个跟着我的人给一份责任。那个歌星我有可能给得最奢侈,但我愿意,就因为我强迫了她,我才感到我欠她的最多。我希望每个跟着我的女人都感到幸福,如果这份幸福我无法带给,那么我希望她们能找到她们幸福的另一半!”孙志文这会儿有点激动。
“你不认为你已经毁了她们吗,她们还会在别处能得到幸福吗?”我冷不丁地问。
他向天花板看了一眼,我感到了他心中的痛悔。他说,“是啊,是我应该负的责任!”
“孙先生,恕我直言,她们的幸福的责任是你要负得责任里面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点责任,你可以给她们一笔钱就能让你的心中得到平静。因为她们很多人喜欢你是因为你这个人英俊伟岸,但更多的人却喜欢上了你的钱,而不是别的东西,有钱人得不到真感情,这是事实——因为感情已经被钱掩盖了。你要负的责任在目前看,还是那几个死于非命的农民工,还有终身残疾的那几个人——孙先生,人们并不了解他们那么那么伤残的真正的原因,你可以不向任何人承认,但是在你一个人的时候呢?你安静下来想到他们的时候呢?你的心里就真的那么平静吗?还不如你的几个情人来得惋惜吗?还有你在多年以前逼迫跳楼的你的同行们——他们呢,难道你的责任与热情只是为了你的情妇们保留着的吗?如果你真的是一个这样的人,却对无关紧要的人们寄予了温情厚望而对真正需要关怀的人们不问不闻,还对他们进行最无情残酷的诽谤与打击——那你就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人。我现在不与你辨别了,因为雄辩代替不了真理,也不会对人的良知带来积极与希望。孙先生,我不会将今天的采访发出去一个字,因为当你聊到你的情妇们的时候你心情上造成的震动让我感到你还不是一个彻底地泯灭了良知的人,但这样轻微的良知却不是我需要的。孙先生,打扰你了,我该走了!”我站起身来。
孙志文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动了动嘴唇,却欲言又止。他没有露出玩世不恭的微笑,也没有恼怒,他的神情还是很认真。但我已经出了屋门,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