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孙志文就像一个骄傲的斗士昂着头颅,两眼向前,就像一尊雕塑,他还是那么一副深沉到没有表情的脸。这样的庄严让我寒冷,我不禁打了个哆嗦。但是让我更加寒冷的是在人群中他看到了我,他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我也看他。我做好了一副撒退就跑的姿势,如果他告诉观众们那个向他下流地搞了人身攻击的记者就在这里,激怒们的观众们可能就会给我来一顿暴打,甚至将我就地撕碎。
这时候主持人将麦克风交给了孙志文,但他为了看我竟然没察觉到主持人的动作,主持人说了他三次他都没有感觉,后来他慌乱地拿上了麦克风。主持人向他悄声地说了些什么,他会意过来。这时候礼仪小姐举着牌子出场了。礼仪小姐都是聘请的模特儿,身材高挑,着紧身旗袍。这时候台上台下的闪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到那里。孙志文声色并茂地说道,“我今天代表我的公司向受伤与工亡的兄弟们敬献我自己的一点心意。”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别处,“人死了,不成敬意,但我们活着的人就要为他的未竟的义务担起责任。我再次为先逝者表示哀悼与我无限的敬意,谢谢他们为我的企业所竟的力量。我为每位死者准备了六十万抚恤金,而且他们的遗孤读书的一切费用都由我的公司无偿提供,一直供到大学毕业。遗孤们中不读书的人的一切费用都由我的公司支付,一直到他们成年。家中有孤寡老人的,我们还另外准备了二十万元的补偿金,希望他儿子还能孝敬他。”这时候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掌声久久不息,有人又感动地哭泣了。孙志文再说,“对于我们五个受伤的兄弟,我准备了三十万的慰问金,另外酌情再给予十万到二十万之间的补偿。受伤严重的我的公司还会向他们的孩子提供学费,一直无偿供到大学毕业。我再次向你们致歉,我所提供的物质援助其实难及你们一生苦痛的万一,那是悲哀而漫长的一生,兄弟们,你们受苦了!”他说完再向众人鞠了躬。然后又一一和他们握手。礼仪小姐举着各自的钱的数目的牌子站到这些伤亡者与亲属旁边。礼仪小姐叫他们转过身,这些人才转过来。这时候台上台下的摄像灯又再次地聚焦到那里,场面再一次达到了高超。台下的观众又摸起了眼泪。
站在我身边的两个男子说,“这下他们发了,现在民工打工多不容易啊,不是被老板骗就是要不到工资,这下好了,这些人中间,就是那个截肢的人可能情节严重,别的人都没什么大毛病。他们如果不出这次意外,他们一生累积起来的酬金——都不会有这么多钱。”
另一个说,“为什么我没去孙老板的工地,为什么受伤的人不是我,就是我死了也值得,我可以为我的家人留下一笔遗产。我们这些穷鬼何时才能拥有这么一笔钱呐!”
“哎呀,别看了,看了这个我自己的心里就痒痒的难受。这个人财大粗气,这点钱看来毫不在意。”
“你不知道他有多少财富吧,他是这个城市甚至是我们省的首富。在全国如果排个富豪榜,他也遥遥领先,肯定在前十位——你以为人家是吃素的。”
“这些人怎么就有那么多钱呢,他们都用钱来干什么?”
“你没听吗,他在西部几个省份都有援建,涉及到了支援的各个领域。但是所有人都一概不知,做了好事还怕人知道,都表现得这么底调,如果不是为了澄清那个谣言,打发这几个农民工还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吗——他支付的这点钱总共加起来也最多只有几百万,你想想,他在西部各个城市援建的那些有多少价值。他该有多大的胸怀啊,都撑起了一片天空!”
“我开始崇拜他了,这一切慈善的光辉都是属于他的,这种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天地撑起来,撑起我们国家的希望与美丽,他们才是我们国家真正的脊梁!”
这时候,台上的歌手又唱起了一首感人至深的主题歌,这一次是一个男子在唱。
农民工们回到嘉宾席上,孙志文也重新坐回到他的位子。
男子唱罢,主持人再走到台上深情地说,“借着对所有受伤亡的农民兄弟们的安抚,也最终澄清了一个事实。即使是对我们受伤亡的人们做一次单纯的表率搞一次活动,那也没有什么,我们把慈善的种子播撒在大地上,希望能够遍地开花——我是市电视台的记者,我代表本市的新闻界向孙先生表示感谢。孙先生及其市政委的一些来宾愿意在别的场所接受各个媒体的采访。感谢所有的来宾,所有的朋友的支持与捧场,感谢你们,因为通过你们才会彻底地澄清一个事实。”
现场会就这么结束了,我还盯着孙志文,我看见他对安岳说了一句什么话,安岳下台。台下的观众们已经站起来,外边的观众们已经离开了。
我想留到最后一刻,我要看看那几个农民工在得到这么多奖赏以后会是一种什么样子,他们可能很得意吧。
但在混乱离开的众人中,有一只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安岳,我慌了,我马上挣开他,向另一面跑去。但他还是抓住了我。他笑着说,“岳记者,我没有恶意的,对这一切你都感到很意外吧。我们找个地方,这里太乱了。”
“他是不是要绑架我,我知道他看见我了。”我大声说,我身边的不少人回头看着我们。安岳看了那些注视我们的人将他们驱散。他再回头对我说,“不会的,但看到你后,他有点不自在。你没看到吗,他甚至有点乱了阵脚,他没想到你会不请自到,他以为你不屑参加这样的场面呢!”
“那是他高看了我,我对他说过,我要揭开一个谜底,现在终于揭开了,我也可以离开了,离开那个报馆甚至这个城市。”我轻轻地说。
他点点头说,“先生请你过去,他想见见你!他觉得你是与众不同的。”
“我确实与众不同,因为我傻我蠢我还笨——但我不想见他了,他是一个高人,我就被他这样轻轻地战败了,我还没准备向他挑战呢,我不能再见他,我都没脸见他了。就像我在一个智慧的人面前犯了一个最底级的错误,就好像这一切坏事是我干的似的!”我再说。
“他觉得你与众不同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觉得你的身上还保留着这个世界上不多见的真诚善良与正义感——甚至都是原则以上的部分。”安岳再说。
“安岳,我说过的,别轻视自己,在魔鬼身边也可以选择做一个天使,我得离开了,我想看看那几个民工呢,但这会儿用不着了。前一分钟我还想求证一件事呢,但这会儿已经无关紧要了。你保重,兄弟,来日方长,但愿他能够评得上经济年度人物——都费了这么大的心机。”我有些伤感地点点头。
安岳叹了口气说,“岳记者,那你保重。你涉身的这也是江湖,它太险恶,你要小心,我会做一个魔鬼身边的天使,你这句话会伴我很久,也许有可能是一生。”
我点点头。忽然安岳向我指了指我身后,我转过身看到了那几个农民工从我身边走过。他们也看到了我,他们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从我身边无所事事地走过去了,只有那个截肢的男子站到我身边向我看了一眼,底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再抬起头向我叫了一声,“岳记者!”
我装作满不在乎地向他说了一声,“恭喜你,没什么的,事情过去就好了。”
“岳记者,我,我们!”他摇摇头伸出一只手向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记耳光。我为他的举动有点震惊,我赶忙拉住他的手,他痛心地说,“我,我们这都做了什么事,岳记者,我们不是人——为了你自己的干净,你忘了我们吧!我向你致敬也向你道歉。”
我扶着他说,“用不着的,所有的人都得到每个人最想要的,这是一件好事,省去不少麻烦,我祝贺你,你再也不用为你的家庭担忧了,按照孙先生承诺的,你可能还要得到二十万元,这很好啊,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活命奋斗吗。我猜想一下,孙先生可能以为如果你们因为贫穷活不下去,如果卖掉身上的器官,还让自己要比失去一条腿更加糟糕,还不一定卖得上你们得到的一半的钱——这样他以为你们就会妥协。其实孙先生的作法是对的,人不要为虚的东西拼个鱼死网破,那没有用,我的一个朋友说的好,他说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你们宁愿负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能负于你们的家庭,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你们的权衡是正确的——我不怪你们,因为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充当傻瓜。”
那男子痛心地流下一串泪,他说,“岳记者,你是一个正义的人,你不要埋怨自己,你所得到的回报也许会冷了你的心,我们不是人,其实这个世界不配有人为我们着想,不配有人照顾我。我们多么肮脏啊!这会儿我连道歉你也不接受了吧,算了!”说着他底着头架着拐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