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岳笑着对我说,“岳记者,别再想了,你保重。”
但是那男子架着拐杖又回过头来说,“岳记者,告诉你吧,事实上要比你猜测他说过的话更要糟,但我们妥协了——因为你也许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为尊严而活着,有人愿意没有尊严地活着。
打扰你了,岳记者,有没有尊严实际上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而是我们身后的处境决定的。
我对我家人商议过此事,我不想要这些抚慰金,但我家属比我现实,她说,我又没死,只不过断了条腿,我们可以拿这笔钱做个生意,开个小铺子。
岳记者,我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多病的母亲。就是这样!”
我点点头,他再说,“实不相瞒,岳记者,你还不知道,说出来还比这更令人发指,我们家乡因为我的不幸却要得到一大笔钱,那里的人就眼热了,他们甚至跑到我们家去恭喜祝贺,说我们发了一笔不小的财,这对于我们那里简直就是百年难遇的奇迹。
有人轻视我的残疾,认为我又没死,只是缺了一条腿,却要得到几十万块钱这样一笔天文数字——他们每个人羡慕得要死,都后悔为什么遇上这种好事的不是他们而偏偏是我?岳记者,我知道的——对于庄严的生命的公正与平等来说,我们太贱了,但是对于我们生命的处境来说,在外人的眼里,我们的悲哀还是命运给我们的垂顾——我们还是幸运的。这种悲痛是深厚的,是没完没了的。
但我们选择什么呢,当我们的亲人们在病床上躺着,我们的妻儿们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当我们的亲人们在生存线上徘徊,他们甚至饿着肚子,因为吃不上药物就因为最小的毛病断送了他们的性命,我们得做出选择。但我们选择了让这个世界上的正义之声为难了消沉了悲观了失望了——这也许是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最纯真最洁净也是最后的正义,但我们就让它这么彻底地消亡了。岳记者,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只能走向凄凉走向蛮荒——我们要远离这个喧嚣的城市,也远离来自于你向我们发出的将我们竟然有一次当过人的那种正义的邀请——只有你对我们是公正的平等的,你没有向我们排除在人的行列。
我个人一直感觉到在这个城市里存活着的最大的收获就是有一个来自不同阶级里的人将我们最真诚地当过人,最短暂地给过我们人的尊严,处于人道主义原则真诚地维护过我们的利益——但我们却选择了放弃——这也是我仅有的悲哀与心痛,要比我失去腿心痛多了。
岳记者,为了感谢你,我什么都无法留给你,我就给你鞠个躬吧!”他又把整个身子转正,我看见他的两行泪又流了出来,然后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子,架着拐杖走了,在他的背影里我看见,他擦了一把眼泪。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忽然痛了几下,然后沉入那茫然的空落里。
安岳还没走,他叹息一口气说,“岳记者,别想那么多,你能做的已经做了,还要怎么样,谁都有一颗心,谁都会想会着量,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别再无故地将自己置身于没有意义的事物当中,别伤了你的善良与信仰。这就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
我点点头。安岳离开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
我到报社的时候,只有一个当班的人,不知道别的人去那儿了,我走进了我与钱毓婷合用的办公室,那里也没人。钱毓婷今天也有一个任务,她可能离开了,但她给我留了个纸条,她说,“等我回来,再给你解释,别干傻事。”
我已经不用别人解释了,我在办公室里收拾起了我的东西,但也没多少属于我的什么了。我带着几页纸张离开办公室来到我的宿舍。我从桌子上拿起我收集的有关孙志文的所有资料,那里有很多他作奸犯科的罪证,里面当然也有我给那几个死伤的农民工整理出的详尽的材料,我想现在一切并没有真相大白地走到了事情的结局,但我还一直不知道农民工到底是工伤亡还是被人打死打伤的——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没有人再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这已经不再是我的事。我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将那些纸页点着,我看着那些燃烧起来的火,又一想,还是留着吧,就当是我给自己的一个教训——让我看到它就让我想起这段最耻辱的经历,时时提醒自己不要再犯傻,不是你自己的事情最好别管,那只不过是好管闲事罢了。所以我又把火踩灭了,我将那叠资料拿到手里,将着了的那几页扔了,那几页也不重要,报刊上都有。我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只收拾了一个小包。
然后我伏案写了一封最简短的辞职信,将辞职信放到钱毓婷的办公桌上。
我刚从办公室里出来,就遇上了东方维宏,他看了我一眼说,“岳阳啊,你这是?”
“我辞职了,社长,我得走了!”我淡淡地说。
“但是有没有准你辞职,小伙子又闹情绪了是不是——这一次的提成还没结算呢,你就这样走了不可惜吗,你有很大的潜力你知不知道!”东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对面他办公室的门,他回头对我说,“你进来吧!”
我又跟着他进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坐,我坐在沙发上。他则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
东方拿起一支笔说,“你为什么要走,这里做不开心吗?”
“很开心。”我说,“主要是挺好玩,但我不太适合,社长,对了,这一月的工资还没给我结呢,本来我也不想要了,但既然遇上了你,我就又要麻烦你了。”
“这个当然,还有,过一会儿孙总可能亲自要过来,钱编辑负责的那档栏目这段时间一直是他赞助的,当然他一直对报社提供赞助,那档栏目是他临时赞助的。他还要当面向你致谢,按照惯例,他应当还要给你这档栏目所有收入的十分之一的提成。你应当收下,不要恳辞,这其实是报社给你的劳务费,它不是贿赂,它是干净的。唉,有才华的人总是这么倔强,上次吴兴安是那样,你这次也是一样。”东方说。
我就想起吴兴安骂这个人的话,我说,“社长,现在吴记者在那儿,我想见见他!”
“他去了外地,现在他谁也不见,他连他姐都不见了,这个倔小子,简直不像话。”东方埋怨着,但他没有怪吴兴安,而且还很欣慰。
我点点头。我本来想拒绝要孙志文将要拿给我的钱,但又一想,我不也是正要用钱的时候吗,我可不能那么迂腐——这些钱既然应当该我拿,我就拿。而且既然要走了,我也再见见这个人,那又有何妨。
直到下午的时候,我才见到了钱毓婷,她采访回来了。她见了我后微笑着说,“岳阳,你回来了吗,你去了现场?”
我知道她问什么,我点点头说,“钱姐,一个奇妙的结局,连我都相信那是真的了,但我与他之间总有一个人是错的,否则,这么极端相反的两个人怎么可能平行向前呢——但我不想揭开最后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与他之间的是非问题。”
“这就对了,岳阳,不必认真,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绝对的事情,前一刻你可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但是下一刻连你都要全盘否定,不知道正确到底是什么。看来,你比我想像的适应得要快,这下好了,在这以前我还十分担心呢。”钱毓婷高兴地说。
我点点头说,“不知道孙先生什么时候来,社长告诉我,他要当面感谢你!”
“还有一笔价值不菲的佣金,岳阳,这个时代找工作多难呐,你想想有人却挣钱这么容易——别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那一天你在宿舍里哭得多伤心呐,只要想通了也就没事了。”钱毓婷再说。
“是这个道理,别太认真,我也不计较了。你放心吧,我没事的。”说完我从办公室里出来,但我没走几步,她就追出来了,她惊讶地叫道,“岳阳,你这是干啥?”我转过身,才知道她拿的是我写的辞职信,我淡淡地说,“钱姐,我已经完成我的任务了,我还有必要留下来吗?”
“有必要,太有必要了,这一次任务完成了,但下一次还有别的任务!”钱毓婷看着我说。
我点点头什么都没表示就离开她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