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春时我对安琪母女说,“我该离开了。”为了安慰他们,为了照顾他们难舍难分的那颗心,我再说,“当然我还会回来的,也许我离开后的下一个理拜就说不定回来了呢!”
我把我的那把伴随了我多年的吉它留了下来,因为我准备长久地做旅行,带着它很不方便。安琪看了很高兴,她马上贪婪地抚摸起来,我笑着说,“安琪,对于有感觉的人来说,那里真的能体现生命,如果你喜欢你也可以学习弹弹它,在你越来越娴熟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不止是你用来寄托人的思念的感情的,还可以寄托自己的心思,它可以让你学会真正地表达爱,同时表达真正的爱!”
安琪点点头。
安琪母亲说,“孩子,你就不能留下来吗,当不了我的女婿,就不能当我儿子吗,你一定要走吗?”
我强忍着泪微笑着说,“我该走了,妈,你保重,我还会来看你的,还有安琪、小妹。”我看着安琪再说,我看见安琪的一串泪已经流下来了,“你要好好听话。”
安琪走过来抱了我一会儿说,“你记得要来,你要记得这里也是你的家。”于海也难以割舍,他说,“岳先生,你要保重,与我们常联系,用得着我于海的地方你尽管开口,我这一生随便你驱使——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
“多谢你的慷慨,于警官,我要驱使你的就是好好地待安琪。安琪,你也一样,好好地待于警官,他是一个好人,而且他会越来越好!”我笑着说。他们听了都笑了起来。我就在他们欢送我的笑声中离开了西安。
初春的天气对于西部的北方来说还有点冷,所以我先去了云南。我想到西双版纳去看看。
在一个山寨里我租了间屋子住下来,那里风景很好,山寨周围是草地,那里的草儿已茂盛了,绿得清新的沁人心脾,怎么呼吸也呼吸不够似的。一条不小的河流平缓地向下游流着,但那流动的姿势好像是静态的,就像一整面镜子在太阳底下闪光,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半山腰里是一片深色的树林,就像水墨勾勒的山水画,诗情画意,远山却白雪皑皑,依次叠开去,却那么自然,深绿映于白雪之间,婉娫起伏,渗入其中,那么轻柔,一点也不硬朗。那是大自然的神来之笔描绘得秀丽山川,我置身如此的诗情画意中感到惬意。我喜欢上了置身其间,喜欢上了最长久地驻足其中,我要将自己当作那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是毫无关系的匆匆的一个过客。
我从早晨早早地起来,胡乱地吃一些东西,就到那里去散步游荡,一直呆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回来。
我在近处看着花儿,看着蝴蝶在花丛中穿梭,看着蚂蚁在地上忙碌地跑。又在远处看着浮云游动在洁白的雪山上,于是云在雪山上最短暂地融为一体,忽然就分不清云雪了,但一会儿,朦胧的感觉过后,又是那蓝天与雪山硬硬地分开的清晰的线条,就像是从蓝天上忽然拿最锋利的刀子砍下了雪山似的。我看着洁白的雪山就像浮动在深绿的树林上边似的,还随风飘动。那巨大而遥远的白色动了起来。?
这是疲惫的心灵的桃园,这里可以让生命与世俗隔离开来,远离尘世的喧嚣与浮华还有诱惑。就像人已经与大自然合二为一了,你已经是你最理解最不能与其分离的一部分,融入其间,你就在弥漫到它之中似的。我为我心中产生的概念感到高兴!我就如此地让我初来时看到的色彩在我脚下变浓,我却不自觉,感到一直就是那样,我也就随着大自然渐渐老去。有一天我偶尔到镜子前边去,但我的形象让我大吃一惊,我的胡须已经不知不觉之间长长了,浓密的络腮胡将我打扮得就像个老头儿。我想了想,为了融入大自然,我已经很久没修边幅。我有多久没洗澡,有多久没梳头,有多久没刮脸了。看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从我来的那时候起我就为自己没做过任何事。我看着那张由于沐浴自然的阳光而晒黑的脸,厚了的经历风霜的被阳光斑驳了的皮肤。在眼角泛着的细纹那样明显,因为粗黑的皮肤的缝隙里有着白色的嫩肉,那么细小。但我不难过,这张脸还是富有表情的,他虽然不洁白不可爱不惹人喜爱,但是更加生动了,他带着经历了岁月的风雨的个性与沧桑气。
我不准备刮脸,就让这个形象开始我的旅程,也许还有数年的时间我一直置身在大自然的怀抱。生命的岁月也有它本来的面貌,那就是顺其自然。这是我的人生的哲学。等这一段里程过去后,再修饰自己。人理解大自然不是因为他是否长得好看而相应地理解大自然多少,不是这样的,我想我用打扮自己的这段时光可以用来在阳光下或者是暮霭里躺一会儿,或者看一会儿草。
大自然里最让我感到高兴的就是有一片最明镜的天空,蓝得纯净而明亮。这样的天空是城市里看不到的,城市的天空有一种雾蒙蒙的让人不由地着急的压服感,就像在梦中有东西压在自己的胸口上一样。我喜欢躺在草地上望着天空,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看着天空,看着那一大片完整的没有缝补的痕迹的蓝,看着由于空气与光混合而显现出的一些奇形怪状的小小的图案,在我视野里不停地下坠——无休无止,我甚至在那里看到了我儿时喜欢的童话。我数小时地看着那些东西,看着它们变幻多端的千奇百怪的样子,我没有惊动它们地与我的瑕想连成一片。
忽然有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走过来说,“爷爷,你怎么躺在这里,你不舒服吗?”
我起了身,我微笑着说,“爷爷感到舒服,因为舒服才躺了下来。你瞧阳光多好!”
她在我身边蹲下来,她说,“你来我们寨子里已经很久了呢,都是一个人躺下来或者就在这里呆一整天,你不烦吗?”
小女孩穿着白族的服装,但看上去很好,她大概是一个优秀的学生。一会儿一个小伙子走了过来,大概年纪就有二十三四岁。那小女孩说,“这是我爸爸!”
我惊讶地看着这对父女,不像,真的不像是父女,好像是兄妹,我对那个男的说,“小伙子,你多大了,怎么就有这么大的女儿?”
“大叔,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呢!”他笑着说,他在我对面坐下来。
怪不得小女孩叫我爷爷,我只大五六岁的人叫我大叔。他是这样年轻,这个山川养人,养得将人的年纪在岁月的风雨里小了太多。但我却不适应,时间太短了,我反而苍老得不成样子。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这个世界上还在飘荡着。
“大叔。”那小伙子问,“你来我们寨子里是旅游的吧,但我们从没有看到过有那个旅行家能如此久地在寨子里住过,有个西方人前几年在这里考察,一住就是几年,只在夏秋来,他是个植物学家,但他两三年前已经离开了。来这里旅行的人最多住一个星期就走了。大叔,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我喜欢这里,所以留得过久了。我今年五十三岁了,我妻儿都死于一场车祸,所以我爱清静,在这里感受着生命的宁静,只有安静下来时,我才感到与她们近了。”我笑着说,我虽然说了谎,但那种痛还是在刹那间让我感觉到了。
“哦,你比我爸爸小一岁,我爸爸今年五十四岁了。”小伙子说。
“爷爷,到我家去吧,我爷爷待人很好的。我奶奶今年刚刚去世,他很难过,一天到晚都不说话。”那小女孩说。
“可怜的人,与我一样,我也不是和人不说话吗——年纪大了都是这样,我们没多少岁月了,小伙子,人老了都不易。”我向他说,我在心里暗自好笑。
“是的,大叔,你说的对,我妈去世以后,我爸的精神大不如以前了,沉默寡言——我让他到别处去散散心,他不愿意,他在这个地方都守了一辈子,对这里有感情。他望着山川,河流,有时候自言自语。”他说。
“从外边来的人还到这里来散心呢,就像我一样,这是一个难得的清静之地。用不着出去了,这是最好的地方,人老了想法不一样。你们还年轻,那里能理解这个啊。”我说着。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去看那个老头儿,因为我不想在别人那里看到我的未来,我不想看到据他儿子描述的老人眼里已经失去光彩的眼睛。于是第二天我就离开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