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的一个山寨里住了不少日子,我参加了一个旅游团,在那个旅行团我认识了一个叫万玲的女人,我与她很谈得来。万玲说她做她自己的公司,也喜欢旅行,一年当中,她都抽时间出来旅行,她旅行的时间她把公司交给别人打理。
我便随这个旅行团去了森林,我们远远看大象在林子里穿梭。还有一群猴子在林子深处的一个木屋附近觅食,一会儿一个男人从屋子中捧着些玉米棒出来给了它们,它们就兴奋地争夺起来。
我又在森林里呆了一周时间,旅游团回去时,我又留了下来。万玲向我告别说:如果我们有缘,但愿下一次旅行的时候能再遇上。她还把她的联系方式告诉我,我也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她。
离开万玲以后,我又辗转到云南各个地方呆了三个月之久,然后去了四川,四川的九寨沟,四川北部的大草原都是很好的避暑胜地。我本来趁热想到青藏高原去,但这里的景色太好了,我忍不住就把我的旅行时间呆过头了,再回首时,时间已接近深秋。然后去了贵州。直到贵州感觉有些冷时去了广西。广西一直呆到来年的四月份我才北上。
下一年我要去的地方是新疆,敦煌与银川附近的沙漠,青海与西藏的崇山峻岭。内蒙古苍茫贫脊的草原。这几个地方几乎占中国面积一半的地方也占着许多自然资源,但那里却荒无人烟,贫寒而艰苦。我听说甘肃与宁夏的有些地方连人的饮水都没有解决。
我在这几个地方又辗转了整整一年,我看见了这里的广漠无边,看见了这里的贫苦现状。我在黄土高原上一堆废墟般的屋子里睡过一夜,我深睡以前一直担心这样的房子不知什么时候会塌下来。但这里的人们一直就住在这里。我看见宁夏边远农村的一些穆斯林妇女们到很远的一个地窑里去挑水或者背水,我过去观察过,那是雨水漏到一个人工修筑的大池里积攒下来,再经过澄清以后就成了人的饮水。但在上游,在雨水淌进池的那个水沟里,一头驴撒了一泡尿,然后它爽快地离去,那尿里的一少部分便淌到池子里去了。
但这还好一点,有些工业区域与矿山附近的村镇里随风向传来可怕的农药式的那种味道,水也不再是甜美可口的。有很多下游的村镇里的人们都患上了不同的癌症,很多村镇变成了癌症村。我在一个高大的烟囱里冒着黑色的气味难闻的一个矿产冶炼厂附近的村子里,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在工业垃圾堆里拆解铜丝,这已经是拆解过的废墟,但是专业团队拆解的太大意,当地的村民们又在废墟里刨捡着,但他们不知道这种拆解对自己的身体有多少坏处。他们不知不觉地又向癌魔靠近了一步。我站在那个孩子旁边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看见他们生活在巨大的垃圾堆里,那些工业垃圾包围了他们。这是工业经济与矿山厂房的高消耗能源开采带给无辜者们必定付出生命的代价,但是除了拆解这些工业垃圾以外,他们与整个工业经济毫无关系,因为他们没有享受任何一丝工业经济带来的成果与利益。
看到这个我想起我做记者时期采访过的一个贪官污吏江少波——他早在六七年前已经预料了这一点,高消耗能源不仅危害自然,而且浪费资源——他确实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但是六七年前谁还能看得到呢,谁还能重视呢,就是今天谁又能重视呢。报纸新闻与电视新闻不是只看得见那些奋发图强的重头戏吗,说什么跨江大桥,跨海大桥,即使是修上了跨洋大桥——这些癌症村问题,这些能源消耗问题什么时候才能降下指数来。什么时候将这些挖一点就少一点就接近枯竭多一点的能源问题提上日程?当代的主流经济却一直沾沾自喜的是居高不下的GDP指数。
在青海西部,我站在高处四下里张望,那里的土地没有多少绿色,也没有什么生灵,只不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死气沉沉,那么一大片土地茫然而浑厚,就在那里放着,人徙步在里面,只觉得在你为中心的生气的圆中,你似乎走进了一个迷宫。这样的荒芜从青海西部一直到可可西里开始向西南方向就到西藏,向西北方向延伸就到新疆,这种巨大的孤寂与沉默给心灵造成一种恐怖得置身于死亡般的向往当中,你只不过是其中仅有的生气,但是如此微弱,大自然的气势就在这种对比中显得那么高深莫测而力量非凡,你的生命随时就能在什么地方倒下,变成一堆白骨——这里的死亡不是你在城市里奢侈地向往与诱惑的,而是如此接近,如此随时随地都准备叩击着你的敏感的神经,当你找不到水源时当你饥饿时当你劳累想休息一下时——这种敏感的感觉都会逼向你。新疆与西藏的这种情况就更加严重。我没有勇气再去踏上新疆的塔里木,新疆的塔克拉马干还是我向往的目标,但我再也没有勇气去领略那里的纯粹与边缘性硬朗风光——我再也没有勇气去接受那种生死的考验,那种茫然与苍白——它那种巨大的超乎寻常的随时触问人神经与生死一瞬的美丽我已经无力面对了,我会哆嗦着在这种美丽面前瘫软下来,瘫软在最蓝的天空与最苍白的沙漠的隔开的最硬朗的风情面前,因为那里只有茫然,我忽然发现我的生命还远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它,去面对这人世间最纯粹的风景,我在它巨大的力量面前感到害怕。面对着这种生存压力我想,我其实还仍然是贪生怕死的——虽然在温柔的懒洋洋的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的城市里还想着用自杀来驳得与刺激一下我生命中某些已经麻木了的痛——但是死亡已经如此明显地就如同一根巨大的柱子似地立在你面前时,你又显得多么胆小而恐怖啊。你这时候才感到,你在城市里的那种茫然无措感到死亡还是你痛苦的解脱的奇怪想法来的多么幼稚天真而懦弱胆小——你是最没有出息的一个懦夫:就因为你用无缘无故的痛苦与消极来营造你的人生与生命本有的乐观与漫延着的希望,但你一直错过了这部分拯救——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再是。
我站在可可西里的了无尽头的荒原里想,如果一个人真的准备好了,用自己的生命最没有余地地拥抱这样广漠美丽的大自然,那才使生命与大自然真正和谐了。这样的美丽才是属于那个人的,他理解了大自然,这种理解超过了从风景那里得来的启示,而是来自大自然本质的力量与内容的一部分。哪怕将自己变成一堆白骨,或者连白骨都不复存在——这是一种包容了幸福,美丽,理解与拥有的一切回归,这是生命最终的呈放,就枕着大地入睡,让苍天的日月星空覆盖着你——你变成了天地之间那一抹虚无缥缈,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就如同一粒尘埃。没有争论没有了喧嚣,还没有了有关名誉的那一切算计,你如此干净了,干净得没有痕迹,这就是大自然里对于生命的和谐统一。我想这些的时候我最终被感动了,我忽然有了这样一股巨大的勇气来理解散发出如此气势的大自然:我甚至看见我就在那里变成了白骨,或者是鸢鹰将我的尸骨都吃得一干二净,不留痕迹。
我到新疆的时候,遇上了一个男人,他是个画家,他对着一片苍茫的沙漠在那里写生。务实的没有多余空间的旅行包就放在他旁边,看来中国的旅行家都差不多,他和我一样,都留着个浓密的络腮胡须,凌乱的没时间与心情梳理的长发,他也和我一样戴一顶帽子,将那些乱七八糟的长发藏起来,穿着差不多款式的冲锋衣,旅游鞋。他的皮肤也已经粗糙不堪,和我一样衰老,但我知道我们都很年轻。
他没有理我,我凑过去看,他倒是很大方,将他的画向我这边移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笔,让我尽情地看个够。
他真是个捕捉细腻的画家,他如此丝毫不差地将前面的漠漠黄沙搬上了他的画纸,但艺术有艺术的气势,那里还要比实际景物渗透着他的意志与主题:要比这块沙漠更加透彻的茫然。因为他写生的对象其实是一块很有限的沙漠,但铺展到他的画纸上却显得无边无际了,这加强了那股他所表现的茫然与沧桑。他显然要比我更有勇气理解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美与纯粹。
我对他说,“不错的画,你显然理解了生命生以外的另一种存在方式!”
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这是除却职业习性以外的人共同得到的启示——可喜的是你也明白了,否则你不会如此敏感地读懂它。”
“直视那种方式是很好的,但我没有勇气面对它。”我再说。
“当你学会用死亡来对待生命的时候,生命会表现得更加美丽,但这种美丽不是给予生命贪生的,只不过更加有勇气罢了。”他看着他的画及其画以前的那片沙漠。
死亡难道是生命的一种生命价值的历练吗?为什么太多的人会对死亡如此敏感而谈论不休?
他告诉我他徘徊在这块神奇的地方已经很多年了,他画了太多的苍茫的沙漠,他说他要将沙漠画活,画出这块被誉为死亡沙海的生命与生机。他没有夸张,因为他已经画活了,我看到了他画活沙漠的艺术功底,最重要的是沙漠在画家植根的具有生命力的思想——它有了活力。他说只要你的画的意境中植入爱,植入生命,是大自然的生命与你自己的生命。我懂了他的意思,这是人与自然的融和。
“那么你如何植入爱?”我问。
“我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每当我画画的时候,这段爱便流露在我的画中,这会激化我的思想,让画中有生气与爱意。这就是我给沙漠的一部分生命力,它不是死亡之旅,而是具有爱意的天堂——不管是不是死亡。”他淡淡地静静地说。
“你是一个温柔的杀手!”我说,“只不过将死亡意识得让感观更加温柔些人道些罢了。”
“还有爱。”他说,“是温柔的爱!”
“那你就谈谈你的爱!”我建议道。
“都怪我,她是如此爱我,但我却生性风流,辜负了她,她为了减缓漫长岁月里的痛与我分手,我再去求她的谅解的时候,她已经不给我机会了,原来真正的爱只有爱那一次机会,没有下一次爱的机会。我错过了她,所以从那一年我才真正开始了我的职业旅行生涯。我卖画为生,来维持我的旅行生活。我其实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我其实是一个为她献身守身的清教徒!但她死了!”他说道,他看了一眼天空。
“哦?”
“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搞过音乐的人,但她却就在当年死了,死于难产——但是那个音乐人就在当年与别的女人乱搞,还弄大了另一个女人的肚子。她真是个不幸的人,只可惜她有一颗这个世界上最善于生活的心!”他再说。
我知道他是谁了,这个世界原来也是如此狭小,不管你走到那里都还是围绕你自己的圈子旋转。
我说,“你的爱情发生在西安吧,她有一个与她的人如此接近的名字叫安雅!”
“你怎么知道?”他惊讶地问。我已经离开了他,向远处走去,我回头告诉他,“因为我就是那个在安雅死后顺便把别的女人的肚子搞大了的音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