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画家不远,在向前我走了一天的路程,就是在新疆,我到了一个玉石矿。那已经是我职业旅行生涯的第三个年头了,那年我三十八岁。
这个矿产不在和田,这个玉石矿属于昆仑山,是绵延到新疆的一个昆仑支脉。这是一个新的矿产,一座山中很大的一部分已经挖下来,堆在远处。但是与整个山来说,那已经动工的部分却也只是一小角。山脚下驻扎了七八顶大帐篷,一个帐篷里可能要睡下二三十人。但工地上的人却不多,也就十多个,最多不超过二十个。我问老板,老板说,“人们基本上都是这些,现在矿正在开采阶段,所以别的人用不上,这些人大都是机械操作师傅。”
由于是一个新矿,人们不敢贸然投产,所以规模不大,但据说矿产里玉石含量很丰富。那里的老板因为资金不足将开工有一半的矿产工程停下来。
这个地方并不是旅游产业地,所以很少有人来做旅行,矿上的人见到我后就感到稀奇,这里确实几乎与世隔绝。我带给他们很多外界的惊喜,我对他们说,再过几个月就要开奥运会了。他们说这不是什么新闻,我们八年前早就知道了。
“那就是南方的冻雨!”我说。
“什么情况,什么南方的冻雨?”
“更大的新闻就是西藏遇上了麻烦,拉萨举行了暴力事件,这是近二十年来最严重的事件,打砸抢烧杀,几天来甘肃四川的藏区都响应了。你们知道吗?”我再说,我将详细情况说了一下。
矿上的老板深思片刻说,“经济损失很可能不止是已经发生的这些,西藏的旅游业会受到好几年的波及,西藏的旅游业是西藏的支柱产业,西藏本来就穷,靠中央财政与兄弟省份的援助,这下好了,他们自己不珍惜成果,却一定要搞成这样。”
“不是有发电机吗,你们怎么不发电?”我问,我看了一眼停在场地上很多的各式各样的机器,这里挖机,装载机,发电机,有四五辆笨重的载重四五十吨的汽车,千孔钻什么的应有尽有。
“不烧油吗?我们都停产了,我们老板都投入了六百多万资金,这台钻都八十多万呢,已经毁了两个钻头,钻头太贵了,一个钻头都要五六万,说是镶上了金刚什么的,谁知道呢?这个钻头是第三个,还有两个预备用,你瞧瞧,这得花多少钱——装载机、挖机还有汽车都是租来的,都不便宜,但是停在这里,每天照常付昂贵的租金给人家。这得谁才能负担得起。”一个三十出头的人说,他也说那种北方靠南的普通话。
我笑了一下说,“创业嘛,就是这样,贷款啊!”
“哼,我们老板什么主意没想,还拉赞助说是只要投入一百万,就给三分之一的股份,你猜人家是怎么说的?”他滔滔不绝地说。
“人家怎么说?”我很喜欢与他聊天。
“他们说宁愿将钱扔在火炉里取暖,也不会让钱白白地打了水漂——都是一帮没用的蠢材,他们不知道这个矿的玉石富的很,现在已经挖到了一些,你不了解玉石的,我们挖到一些质地柔软的矿石就要签定,夜里,将手电筒照在石头上,好玉就会通透明亮。还有靠手感,我们经常与玉石打交道,所以靠手感就能鉴别是不是玉及其是不是上乘玉——我们都挖到了最上乘的石,不过很少;还有就是靠眼睛,发现色彩——玉与普通石头是有很大区别的。当然这还是岩层,但是同时往底下往山中央挖深点就会出玉了,深层的石头与表层很不一样。我们都在检测我们挖出来的岩层我们怎么不知道,那帮没用的有钱人,连发财都找不准时机!”他再生气地说。
“人家有可能不干这一行。”我说。
“不干这一行还不能权衡前景吗?人家就是不信任这里有玉矿,新疆的和田都将新疆的别的玉矿淹没了。人们只知道和田玉不知道新疆也有昆仑玉,一说起昆仑玉人们仅知道那都是在青海格尔木,对了,听报道称,青海格尔木的昆仑玉要镶在奥运会的金牌上——这是一个精妙的创意!青海昆仑玉就要在世界上大放异彩了。说真的,昆仑玉中的羊脂玉的确是一绝,质地坚硬纯厚,色泽清明绝佳。那里也有不少翡翠呢!”这个人真的能说会道,说起来很专业。
“那这边的玉呢,它是什么玉系?”我问。
“还是昆仑玉,但只能沾青海昆仑玉的光,或者我们也说是和田玉,新疆不是就只有和田玉著名吗——就是我们的玉再好也没有一个正宗的牌子——这种传统工艺的材料是很难叫响名气的,如果这种玉石在这里分布的很广,几十年以后那也可以自成一系,可以用这座山或者地域来命名。但是太难了,从摆上玉器行走向市场开始,大师们的工艺不会对这种没有名气的材料问津的,所以它不会有太高的价值。现在的艺术品或者是工艺品都要带上雕刻大师或是工艺大师的文化名气,当代玉器才有最大的升值空间。否则当代玉器,就是再精湛的工艺——如果没有得到大师们的文化气息的薰染也只能输给古玉,但是大师们经手的玉器就不一样了,当代收藏家们还是非常看重现在崛起的雕刻大家,有一批正在成为名家的手艺已经潜伏了相当的价值升值空间,当代大师们经手的玉器在价值上已经不输给古玉了。”他说。
“哦!”我回答一声,我觉得这种专业的分析让我感到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还依然藏龙卧虎。
他笑着,他因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卖弄了他的学识而得意洋洋,他再说,“但是只要玉矿开采出来就好办多了,说不定这里还有翡翠呢,玉矿伴着翡翠,这是常识,只不过量不足够多,而且翡翠也不纯正,杂质太多。如果玉的含量高且丰富,我们这个矿自有人来提货,现在大家富了,有更多的人加入到玩玉的行列中。当代瓷、玉、字画、珠宝及其纪念章等等已经成了城市大众的消费时尚,而不是邮票统领时尚,过不了多少年这种趋势也会向中国乡村漫延。我们这个矿在当地已经取得了独家经营权与开采权,是受法律保护的。”
这个民工太有学问了,我也似乎看到了他预料的那种前景——但不幸的是我就在年前看到了太多的令人辛酸与不幸的残酷的环境及其在那里长久地居住着的癌症村镇的癌症病人们——这个印象太深刻了,它还不能够随着别人最乐观的前景的预感而让我轻易地改变看法。
他再说,“现在矿马上就要出玉了,矿已经打开的差不多。我们老板一个月以前就已经停产,因为他回来时没搞到资金,现在连油都没有了。做这些事,机器都要吃油的,你以为加水吗?要是古代就好了,全凭人工开采,你说古代人怎么就那么厉害,他们那来的那么大的劲,就光用人工把个矿开起来了呢,简直不可思议,现在我们没油了宁愿将自己闲着,人们懒得动都不动一下,宁愿在帐篷里炸金花,斗地主,睡觉,说女人——也不拿一下铁锹,你说怪不怪?我们几个爆破工出山已经一个星期了,是走着出去的,他们说就当是探险,这里与最近的城镇都在三四百公里外,再也没有人迹,也没有牧民。汽车当然快,但徒步你想想,还不都走几天呐,这里还有野兽呢,豺狼什么的,还说有熊,我看到过兔子还有狐狸!哎,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到了这里?”
“离这里六七十公里以外我遇到了一个画家,也不是方圆三四百公里外没有人迹吧,我从那头来了!”我指了指路相反的方向,那里从这边看时一处悬崖。“那个方向只有一天过一点的脚程就有村子,还有牧民们的草场,都是维族,过去还有几个哈萨克村庄。再走上一百里路,就有一个农场,那里种植庄稼,还有西瓜地,当然他们正整地呢,还没有种。”我说。
“你可真厉害,你与古人们一样,现在不是有车子吗,你干吗不乘车,反要走路——不是没钱了吧?”他笑着问。他专业知识非常丰富,但对于旅行却一窍不通。
我笑着说,“是的,我确实没钱了!”
“那你遇上狼怎么办,这个地方有人说是有狼群出没——不过谁也没见。”他神秘地说。
“幸运的是我也没见,也没碰上。”我说。
“阿森,别对人家那么没礼貌!”他的老板说,“什么没钱了,你怎么知道的,你这就不懂了吧,这是一种休闲的时尚旅行,是自助旅行当中级别最高的,旅行不止是看风景的,还体验人生——你懂什么啊,你除了玉石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他向我傻笑了一下说,“先生,我叫彭森,我是浙江人——看来我说错了,那么先生,你有没有兴趣投点资?”
我向他笑了一下说,“我没钱投资,这样大型的矿得找一个有钱人才行,还有他们真正感兴趣的。”
彭森笑着说,“这么说先生是不感兴趣了?”
“我感兴趣啊,但我没钱!”我说。
“一百万!”彭森现说。
“阿森,你这是干吗呀,你别老是缠着人家。”老板再说,老板走到我面前说,“先生,我叫田宇,你别见怪,他这人就这样,如果不说话就像欠着什么似的浑身不自在。”
“这有什么,田老板,我喜欢彭森,我其实喜欢和他聊天。”我说,我停了一下再说,“真的是因为这个原因停产了吗?”
田宇点点头说,“都是真的,我真在拉一笔赞助投资呢,但我想尽了办法,都毫无办法!”
“创业就是这样,慢慢来。田老板,开采权与经营权都是你的,慢慢找投资人,总会有有心人——世界这么大,你并没有将这样的消息公布给所有人,有些投资人还拿着钱找项目呢,项目与资金总是在错过,错过是因为双方没有耐性!”我劝道。
“你说的有道理,不知先生怎么称呼?”田宇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会儿。
“我叫岳阳!”我说。
“哦,原来是岳先生。在这种地方相遇真是幸会!”田宇说,“那不知——”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下去。
我看着他,鼓励他说,他想了一会儿说,“那岳先生有没有对玉矿感兴趣。”
“说实话,田老板,对于玉石上所承载的文化来说,我很感兴趣,只是没兴趣投资,再说我又没有那么一大笔钱。”我说。
“我需要油还要一部分炸药,炸药是我的开采证件可以审批的,没问题,很合法,炸药的钱也不多,就是油太贵了,还需要一些别的东西,比如人工用的空压机,钻杆钻头什么的,我们用过的机器已经老了,需要换新的,也用不了多少钱,几十万,最多一百万就可以了。按我们的估算就能出产第一批玉石。也许还不用一百万。别的东西都有了,大型机器什么都不缺。”田宇审视地看着我说。
“说说你给予投资人的利益!”我说,彭森仔细地看着我。
田宇说,“一百万我出让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所有的帐我都在第一时间公开。”
“彭森不是说给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吗,怎么少了?”我问。
“岳先生,我投得太多了。”田宇说。
我笑着说,“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这么随便问问,你说多少就多少,你只要投资不给股份也行,只要有人肯这么干!”
“岳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田宇再说。
我再笑着说,“什么意思都一样,我说过了,你耐性一点,你要等一个拿资金找项目的人,田老板,你其实是一个实在人,你应该对你的投资人说:我马上就要复工了,要给我的矿产投资的人都排着队,就是一百万百分之十的股份,你爱投不投,我的矿马上就要出玉石了。只要玉石一出,还需要你的这点投资干什么。这样一来,投资人不就怕了吗,这样,发言权在你这里!”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岳先生,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为了这个矿,我的一半资金都来自银行,我拖不起,再过半年时间还款的日期就要到了。十月份就要还,要还三百万,我以这些机器进行了抵押,你知道的这些东西不全是我的,有一半是我租来的呢。但有什么办法?”田宇哭丧着脸说。
“是这样啊!”我再也没笑,我笑不出来了。我看到过银行催款是什么样子。
“那么。”我想了想说,“就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吗?”
“没有了!”田宇说。
“再加点,我投!”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田宇与彭森及其身边听我们聊天的人都精神振奋起来,爬着的人坐起来,坐着的人站起来。围着我的圈子越来越小了。田宇更是张大嘴巴。他激动地说,“真的吗,岳先生——只要你投,我可以加,你开个价吧,你要多少股份?”
“一百万,我不要太多,再加百分之五,一共给我百分之二十五,当然这是我的要价,我还可以少要点,我知道创业的艰辛!”我说。
田宇简直就激动坏了,他忽然抱着我,在我的脸上乱亲一通,他高声说,“岳先生,你没骗我吧,你真是我的祖宗,我的亲爹,你当我的菩萨!”
彭森也激动地说,“岳先生,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但是田老板,我们可在提款以前要签合法的合同,我还要看你合法的经营权开采权管理权证件,当然还是唯一的许可证,还要去工商局查档,我们的合同还要到公正处去公正,还要请律师——我做过那样的事,我受过骗,不是有句话叫做‘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吗?我们稳当点,这对谁都好!”我说。
“没问题,岳先生。只要你让矿复工,我就给你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田宇一阵激动过后,冷静了下来。
“算了吧,我也不要百分之二十五了,就二十——我不能趁人之危,我们公平一点。”我说。
“不不不,岳先生,我向别人都提出了百分之三十呢,还没人肯投,按这个价值,你已经让利给我了。你别推辞。我已经投入六百多万,但这些机器租金的钱还没交给人家,这样算起来也就是五百万吧。如果你一再谦让我过意不去。”田宇很兴奋。
“这个问题我们看了帐再说。”我建议说。
“好的,先生,你真是个正人君子。和你共事一定合得来——你真是上天赐给我的合伙人,怎么就这么巧?”田宇还在欣喜地表达着他的感慨。
“我没做事已经很久了,都三年了。这三年来我就在西部游荡,所以,我也想改变一下活着的状态。”我说,“这也没多少环境污染,如果你在搞另外的什么矿,我肯定不会投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