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武学之士,人人都知师父武功深不可测,可是说来说去,也只是‘深不可测’四字,到底如何深法,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么一来,于是宜山剑派的名头就大了,河南报国寺自称是武林泰山北斗了,甚至什么聋哑先生,什么渤海岳家,都俨然成了了不起的人物。师父,你说好不好笑?”她声音清脆,娓娓道来,句句打入了王红健的心坎,实比众弟子一味大声称颂,听来受用得多。王红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眼睛眯成一线,不住点头,十分得意。
亚雪又道:“弟子有个孩子气的念头,心想师父如此神通,若不到中原来露上两手,终是开不了这些管窥蠡测之徒的眼界,难以叫他们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因此便想了一个主意,请师父来到中原,让这些小子们知道点好歹。
只不过平平常常的恭请师父,那就太也寻常,与师父你老人家古往今来第一高人的身分殊不相配。师父身分不同,恭请师父来到中原的法子,当然也得不同才是。弟子借这王鼎,原意是在促请师父的大驾。”
王红健呵呵笑道:“如此说来,你取这王鼎,倒是一番孝心了。”
亚雪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弟子除了孝心之外,当然也有私心在内。”
王红健皱眉道:“那是什么私心?”亚雪微笑道:“师父休怪。想我既是毒王派弟子,自是盼望本门威震天下,弟子行走江湖之上,博得人人敬重,岂不是光彩威风?这是弟子的小小私心。”
王红健哈哈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我门下这许许多多弟子,没一个及得上你心思机灵。原来你盗走我这神木王鼎,还是替我扬威来啦。嘿嘿,凭你这般伶牙俐齿,杀了你倒也可惜,师父身边少了一个说话解闷之人,但就此罢手不究……”
亚雪忙抢着道:“虽然不免太便宜了弟子,但本门上下,哪一个不感激师父宽宏大量?自此之后,更要为师门尽心竭力、粉身碎骨而后已。”
王红健道:“你这等话骗骗旁人,倒还有用,来跟我说这些话,不是当我老胡涂么?居心大大的不善。嗯,你说我若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
说到这里,忽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店家,看座!”王红健斜眼一看,只见一个青年公子身穿黄衫,腰悬长剑,坐在桌边,竟不知是何时走进店来,正是日间在棋会之中、自己施术加害而未成功的杜国瑞。王红健适才倾听亚雪的说话,心中受用,有若腾云驾雾,身登极乐,同时又一直倾听着后房虚空的动静,怕他越窗逃走,以致店堂中忽然多了一人也没留神到,实是大大的疏忽,倘若杜国瑞一上来便施暗袭,只怕自己已经吃了大亏。他一惊之下,不由得脸上微微变色,但立时便即宁定。
杜国瑞向王红健举手招呼,说道:“请了,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适才邂逅相遇,分手片刻,便又重聚。”
王红健笑道:“那是与公子有缘了。”
寻思:“我曾伤了他手下的几员大将,今日棋会之中,更险些便送了他的小命,此人怎肯和我甘休?素闻宜山剑派武功渊博之极,‘幽冥刀法,’武林中言之凿凿,谅来不会尽是虚言,瞧他投掷棋子的暗器功夫,果然甚是了得。先前他观棋入魔,正好乘机除去,偏又得人相救。看来这小子武功虽高,别的法术却是不会。”转头向亚雪道:“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挑断你的筋脉,断了你的一手一脚,你宁可立时死了,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是也不是?”
亚雪害怕之极,颤声道:“师父宽宏大量,不必……不必……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放……放在心上。”杜国瑞笑道:“王先生,你这样一大把年纪,怎么还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来来来,你我干上三杯,谈文论武,岂不是好?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那也未免太煞风景了罢?”
王红健还未回答,一名毒王弟子已怒声喝道:“你这厮好生没上没下,我师父是武林至尊,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文论武?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文论武?”又有一人喝道:“你如恭恭敬敬的磕头请教,毒王老仙喜欢提携后进,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一二。你却说要跟毒王老仙谈文论武,哈哈,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么?哈哈!”他笑了两声,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过得片刻,又“哈哈”一笑,声音十分干涩,笑了这声之后,张大了嘴巴,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脸上仍是显现着一副又诡秘、又滑稽的笑容。毒王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逍遥三笑散”之毒,无不骇然惶悚,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大气也不敢喘一口,都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均道:“他刚才这几句话,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师父竟以这等厉害的手段杀他?对他这几句话,可得细心琢磨才是,千万不能再如他这般说错了。”王红健心中却又是恼怒,又是戒惧。他适才与亚雪说话之际,大袖微扬,已潜运内力,将“逍遥三笑散”毒粉向杜国瑞挥去。这毒粉无色无臭,细微之极,其时天色已晚,饭店的客堂中朦胧昏暗,满拟杜国瑞武功再高,也决计不会察觉,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竟将这“逍遥三笑散”转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但杜国瑞谈笑之间,没见他举手抬足,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这显然并非以内力反激,以王红健见闻之博,一时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功夫。他心中只是想着八个字:“幽冥刀法,!”杜国瑞所使手法,正与“接暗器,打暗器”相似,接镖发镖,接箭还箭,他是接毒粉发毒粉。但毒粉如此细微,他如何能不会沾身,随即又发了出来?
转念又想:“说到‘幽冥刀法,’,这逍遥三笑散该当送还我才是,哼,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不敢贸然来捋虎须。”想到“捋虎须”三字,顺手一摸长须,触手只摸到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心下不恼反喜:“以徐焉磊、玄难老和尚这等见识和功力,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杜国瑞乳臭未干,何足道哉?”说道:“杜公子,你我当真有缘,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酒。”说着伸指一弹,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向杜国瑞飞去。酒杯横飞,却没半滴酒水溅出。
倘若换了平时,群弟子早已颂声雷动,但适才见一个同门死得古怪,都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未能揣摩明白师父的用意,谁都不敢贸然开口,但这一声喝采,总是要的,否则师父见怪,可又吃罪不起。酒杯刚到杜国瑞面前,群弟子便暴雷价喝了一声:“好!”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连这一声采也不敢喝,待听得众同门叫过,才想起自己没喝采,太也落后,忙跟着叫好,但那三个“好”字总是迟了片刻,显然不够整齐。那三人见到众同门射来的眼光中充满责备之意,登时羞愧无地,惊惧不已。杜国瑞道:“王先生这杯酒,还是转赐了令高徒罢!”说着呼一口气,吹得那酒杯突然转向,飞向左首一名毒王弟子身前。他一吹便将酒杯引开,比之手指弹杯,难易之别,纵然不会武功之人也看得出来,这酒杯一转向,王红健显是输了一招。其实杜国瑞所喷的这口气,和王红健的一弹,力道强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喷气的方位劲力拿捏极准,似乎是以一口气吹开杯子,实则只是借用了对方手指上的一弹之力而已。
那毒王弟子见杯子飞到,不及多想,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接住,说道:“这是师父命你喝的!”便想将酒杯掷向杜国瑞,突然间一声惨呼,向后便倒,登时一动也不动了。众弟子这次都心下雪亮,知道师父一弹酒杯,便以指甲中的剧毒敷在杯上,只要杜国瑞手指一碰酒杯,不必酒水沾唇,便即如这毒王弟子般送了性命。王红健脸上变色,心下怒极,情知这一下已瞒不过众弟子的眼光,到了这地步,已不能再故示闲雅,双手捧了一只酒杯,缓缓站起,说道:“杜公子,老夫这一杯酒,总是要敬你的。”说着走到杜国瑞身前。杜国瑞一瞥之间,见那杯白酒中隐隐泛起一层碧光,显然含有厉害无比的毒药。他这么亲自端来,再也没回旋的余地。眼见王红健走到身前,只隔一张板桌,杜国瑞吸一口气,王红健捧着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成为一条碧绿的水线。王红健暗呼:“好厉害!”知道对方一吸之后,跟着便是一吐,这条水线便会向自己射来,虽然射中后于己无碍,但满身酒水淋漓,总是狼狈出丑,当即运起内功,波的一声,向那水线吹去。却见那条水线冲到离杜国瑞鼻尖约莫半尺之处,蓦地里斜向左首,从他脑后兜过,迅捷无伦的飞射而出,噗的一声,钻入了一名毒王弟子的口中。
那人正张大了口,要喝采叫好,这“好”字还没出声,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线已钻入了他肚中。水线来势奇速,他居然还是兴高采烈的大喝一声:“好!”直到喝采之后,这才惊觉,大叫:“不好!”登时委顿在地,片刻之间,满脸转变成漆黑,立时毙命。这毒药如此厉害,杜国瑞也是心惊不已:“我闯荡江湖,从未见过这等霸道的毒药。”
他二人比拚,顷刻间毒王派便接连死了三名弟子,显然胜败已分。王红健恼怒异常,将酒杯往桌上一放,挥掌便劈。杜国瑞久闻他“化功大法”的恶名,斜身闪过。王红健连劈三掌,杜国瑞皆以小巧身法避开,不与他手掌相触。两人越打越快,小饭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地位狭隘,实无回旋余地,但两人便在桌椅之间穿来插去,竟无半点声息,拳掌固是不交,连桌椅也没半点挨到。
毒王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师父正与劲敌剧斗,有谁胆敢远避自去,自是犯了不忠师门的大罪。各人明知形势危险,只要给扫上一点掌风,都有性命之忧,除了盼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拚命往墙上贴去之外,更无别法。但见杜国瑞守多攻少,掌法虽然精奇,但因不敢与王红健对掌,动手时不免缚手缚脚,落了下风。王红健数招一过,便知杜国瑞不愿与自己对掌,显是怕了自己的“化功大法。”对方既怕这功夫,当然便要以这功夫制他,只是杜国瑞身形飘忽,出掌更难以捉摸,定要逼得他与自己对掌,倒也着实不易。再拆数掌,王红健已想到了一个主意,当下右掌纵横挥舞,着着进逼,左掌却装微有不甚灵便之象,同时故意极力掩饰,要杜国瑞瞧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