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一种很热衷于看别人照片的生物。楚宁发现了母亲的照片簿之后,每晚都把它们翻来翻去,想要从这些纯粹为了纪念而无什艺术价值的旧日痕迹中,重新发现出什么一直被遗忘了的重要线索。
女人是一种眼睛锐利的生物,也是一种毅力惊人的生物。楚宁几乎每天都能够从同一批照片里面,找到什么微小的新发现。
例如说,她察觉到母亲的眼神变化。
“你妈妈在结婚后所拍的照片,跟她在少女时期的照片比起来,简直是两个人嘛。”楚宁说。
“是吗?我可完全看不出来。”我说。
“她的眼珠好像变得越来越混浊了。总是六神无主,很慌张似的。”
“那个时候的事嘛,可要问我们的父亲了。”加西亚说。
“还有这个。她在88年发生了什么事?这张照片上的她,看起来好像...”
“冷漠得像冰块吧?”
“刚刚相反。她的眼睛像是在燃烧着似的。”她说,“到底有什么事情,会让她如此忿恨呢?”
“她看起来不凶,就吓不着我们了嘛。”我说,“她每天都会使尽各种方法,去逼迫我们练习小提琴。”
“对加西亚也要?”
“你说呢?”他反问。
“不,母亲只是逼迫我而已。”我说,“小时候的我,是个超级电视迷。”
“你想清楚吧。在88年时,她会让你拉小提琴吗?”加西亚问我。
然后他对楚宁说:“你也看错了。那根本不是忿恨的表情,那是傻子才有的表情。她在那时候已经疯了。”
那是母亲留下来的最后一张照片。她在拍照当天的大约一年后死去。
楚宁成功地把话题带到禁地去了。几天后,加西亚就告诉了我们,那个有关鱼类进化的笑话。“长个肺出来,并学会使用它呼吸。”
楚宁搬进我们家之前,她跟她母亲一起住在海景假日饭店的顶层套房。
她跟加西亚在大学礼堂的后台邂逅。她是当晚的表演者之一,而他是大学校报的主编兼文化记者。
机缘巧合之下,加西亚在楚宁面前拉了小提琴(!)。这也许是他在六年来的第一次。
楚宁被这个记者的即兴演奏弄哭了。
几天后,楚宁对加西亚坦白说:“你是第一个能够令我流泪的演奏者。”
“你是第一个被我用小提琴弄哭的女人,”他回答道,“你是被我的琴弓打到的吗?当时我完全感觉不到啊。”
加西亚并不是个会说甜言蜜语的男人。楚宁经常抓着这句话,在我面前揶揄他。
一个月后,暑假即将结束,而二人正打得火热。
对楚宁来说,这可能是她年青的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暑假。她在这次快乐假期中,渡过了十八岁生辰。
楚宁夥同一位青梅竹马的女性朋友,对她们的母亲各自撒了一次谎。结果,她被准许可以独自在香港再逗留几天,只要赶及在新学期开始前回去就行了。
几天后,二人又对她们的母亲撒了好几次谎。
然后,楚宁跟她的母亲吵了一架。
结果,楚宁就提着两个行李箱住进我们的家了。
他们二人的私奔,其实从楚宁搬进我们家的那天就开始了。
除了偶尔应我的要求而弹奏几曲之外,我从来没见过楚宁练习钢琴。
“如果我还想弹钢琴的话,我就会回到茱莉亚去。”她说。
她决定投考本地的大学,目标是加西亚正在就读的法律系。九个月后,他们真的成为学兄学妹了。
“我跟你们一样,渡过了几乎没有故事发生过的童年。但不要紧的,我现在不是已经拥有了一切吗?”她曾私下这么对我说过。
“说起来,茱莉亚是我唯一真正拥有过的东西。但直到十八岁生日过后,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需要它。”
“那么,你到底需要些什么呢?”当时的我,真的很想这么问。可是我始终没有开口。
直到加西亚死后,她才亲自告诉了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加西亚和楚宁始终都不知道,我们的母亲在年轻时,曾两度被茱莉亚音乐学院拒诸门外的事。
在叔叔告知我这件往事时,加西亚已经死了,楚宁则不知所踪。
我有点好奇,如果当时母亲还在世的话,不知会对楚宁作何感想。我认为她很有可能会扑到楚宁身上,然后把她徒手扼死。
别说那么复杂的事情了。单是看他们二人和茱莉亚的关系,就已经够微妙的了。
茱莉亚选择了楚宁,拒绝了加西亚。
楚宁选择了加西亚,放弃了茱莉亚。
加西亚被茱莉亚拒绝后,最终从她那儿抢走了楚宁。
我呢?我得到过什么?失去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