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月的某一天,雷朋告诉我他终于收集了一万个一毛钱。我们坐在城门河下游某条僻静的小桥上,把它们逐一丢进污黑的河水中。
“她是这么骂我的,”雷朋说,“她说:”爱?你爱我?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你只知道如何爱自己!你到底为我们做过些什么?你连一毛钱也未为我们赚过。“”
我试着去丢一个缓慢地漂过的发泡胶箱子。箱子很大,但我连投了几次都没进。
“这是她第一次骂我。我之前从未想像过她会骂人。”
第八枚终于投进了,箱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在骂我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想起一句她在很久以前说过的话。
她对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够有着相同的梦想。“那是几时的事了?初中吧,可能。
我们几乎从出生起就认识了。她从小就黏着我,走到哪儿都跟着我。
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告诉过你,你听了一定会惊讶,”雷朋说,手始终没有停止过把硬币投出。
“她本来可以梦想成真,当个儿科护士的。她的考试成绩好极了,这种学校的英语系根本配不上她。
我不想跟她在同一间大学念书,撒谎对她说想当英语教师,才选择这里的。
怎知道她后来对我说,她不想当儿科护士了,说”跟不生病的孩子在一起会比较有趣“,又厚面皮地跟过来了。
我本来读哪间大学都无所谓,我根本就没有理想。我从小就只想骑摩托车而已。读书不是我所愿,我只是想父母继续供养我而已,反正他们有的是钱。”
“我老爸常常说:”别让女人任性,否则会被她们耍得团团转。“他快要第三次离婚了,而我竟然一直把这浑球对待女人的哲学当成了真理!
他一直在我面前装得满酷的。或许他一生都不需要女人,只需要得到像训练一只狗跳过藤圈那种程度的满足感就行。
可我不。我需要女人。我从来没有母亲,像个正常人般快乐,以家庭为荣,经常流露幸福笑容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离婚后,在我面前装得像个男人般强悍,我还以为这是女人本来该有的样子。”
“我从来只觉得,任何玛莉莉提出来的要求,都是得寸进尺的前奏。我只会觉得这个女人好烦厌,好任性。
但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在满足女人的任性时,男人也会感觉畅快。
是的,她是值得被宠爱的,因为我终于明白到她任性的理由了。
无论她开口要求什么都好,她只是想知道我有多么着紧她,想我立即抛开一切抱紧她一分钟而已。
一分钟之后,她就会立即意识到自己的任性,她会吻你的脸,对你说声抱歉,然后静静待在一旁不再打扰你。
但究竟事实是不是这样呢?现在已经无法证实了。我已经错过了她所给予的最后一次机会。”
他停止了说话,把一枚硬币递过来给我看。那是个一美分硬币。
“我早有准备。”他拿出零钱包,掏出一枚一毛钱丢出去,把一美分放进零钱包中。
我们一直丢到夜深。当第一万个雷朋自己赚来的一毛钱,从他手中滑落之后,他从背包中拿出口风琴。
“最后的安魂曲。”雷朋开始吹奏《一毛钱安魂曲》。他一共吹奏了五次。
“小时候的我经常练习钢琴,她总喜欢坐在我的旁边静静地听着。
我曾说过要为她写一首歌,之后在每年的那一天,她都会催促我。我还应承过她几次,要将那首歌当作生日礼物送给她,但我一次都没有写成。”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够共同拥有一首歌。我想像着玛莉莉哀求的语气。
“雷朋,玛莉莉她不是...”我忍不住问他。
“她没有什么事,只是回家了而已,”雷朋哭了,“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她跟我一样,父母和亲戚都早已移民美国了。她坚持要留在这儿,从十七岁起就独个儿住在家里。因为我讨厌同居。”
“噢,你是说这首歌的名字吧,”他擦着眼睛说,“这不是为了她,也不是为了我们的感情。我是在超渡我自己。”
“你为什么不把她追回来?你们交往了那么久...”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看着我说,“我常常觉得,你是个比我更像我自己的男人。
兄弟,我根本没有爱她的资格,
我只能够永远当一只寄生虫。她离开我是对的。”
雷朋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路也走得不怎么稳,我不让他骑摩托车回家。第二天,他发现自己患了重感冒。
这是一次非常残酷的感冒。雷朋在送院后,便立即转到深切治疗部隔离。
我和小夕曾探望过他两、三次,当时他还有点神智不清。他第一句我听得懂的说话是:
“我会把那两部摩托车卖掉。给你也没用,你没驾照。”
当雷朋的家人从洛杉矶过来之后,他们便为他把守着病房的门口,说他并不想见任何人。
我没有收到过雷朋出院的消息。在新学期开始后,我才晓得他已经退学。
半年后,我收到雷朋寄来的一封电邮。他正在上海修读企业管理的学位课程,从一年级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