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庄主皱眉道:“不分正邪?那么难道连七煞魔头那般作恶多端之人,也算不得邪恶?”通智道:“不错,你们说他作恶多端,也不过是因他杀人如麻而已。但乱世中人命确如草芥,生而于世,终有一死,他算不得改变命定进程,不过是推动这必然规律加速而已。那些人人称颂的有道明君,称帝时还不是由众多起义者中,杀出了一条血路?难道他们杀人,便不算杀人?那是因为,他们所杀的是敌人,是该死之人。但什么才是敌人?那是由得胜者的片面所见,由他们的政敌即为命定之敌,岂不同为颠倒是非?得胜者或是天道所趋不假,但谁能断定,他的观点必然是正确,必将适应天时?假如换做是另一方得胜,恐怕今日的史料记载,又将是另一派翻天覆地。并不是目的相同之人,便算同道。好比民间的草莽英雄企图将满洲人赶出中原,坐上皇位。而满清位高权重者,同样计划着篡权夺位,亲掌皇权。你怎能说这两派便是知交?彼此仍是斗得你死我活,谁也不饶谁的政敌啊?其中最令人烦恼之处,还在于你所选择的一边,难以预料来日情形。我且问你,假如一开始就有预言得知,哪一边会取得最终胜利,你究竟是站在得胜一方,违着良心,与之高唱胜利凯歌,还是依旧站在与你观点相符的同道者一边,与其同生共死?”
夏庄主迟疑道:“我虽然久居世外,却也明白政治之争,最是残酷不过。得胜者初上位时,为稳定刚到手的政局,只怕会将落败者格杀勿论,这个……”通智微笑道:“人活一世,便这么短短数十载。如能为自己的理想不懈奋斗,甚至是为它而死,那不也是一件十分快活之事?至少活这一生,做出了一件对得起自己的事。百年之后,是非自有公断。”夏庄主不置可否,皱眉道:“倘真如我所见,武林盟与朝廷之争,表面看来李盟主为公,韵贵妃是为一己私欲。但若从长远观来,皇位绝不是容易坐的。若是在位者难以把持,致使大权旁落,朝臣弄权,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如今日之韵贵妃,必将是独断专行之人。而李盟主……不仅心肠太软,耳根子也太软,到时他身旁不乏谄谀小人,你一言,我一语,他又难以明断是非,岂不是……岂不是适得其反了么?”通智赞道:“善哉!夏居士果然已深明此中真义!”
夏庄主叹一口气,道:“我怎样也不可能再去归顺魔教。若依大师之意……便是要我去相助韵贵妃?何况我同她……又是有言在先?”通智道:“不,老衲只是列举各种可能,供你参考之用。咱们不妨打一个比方,你曾将南宫施主送给七煞圣君为祭品,当时你的心中,是将此事视为理所当然。要不是他事后毁约,你是否仍然会任他驱使,认为他的一切命令,都是正确的?”夏庄主微微一怔,道:“不,我自然知道他是个造乱的大魔头。我听从他的吩咐,不过是……不过是为自身利益着想。”
通智道:“这就是了,那仍是如老衲先前所言,任何人都是为自己的利益舍生忘死。那么李盟主与韵贵妃掌权后,你在哪一方得到的利益更大?”夏庄主沉吟道:“李盟主那小子不是假正经,倒是真古板,不会轻易拿国运做交易。但韵贵妃……她可以许诺我任何利益,偏是个反复无常的丫头。谁知她到时能否守约?这个……”
通智道:“要最终确定下自己的立场,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但此间切忌摇摆不定。你要是想做墙头草,两头得益,最终的结果只会是:连一边的好处也得不到,因为他们都不会再信任你。假如认清了自己想走的路,那就在这一条道上坚定的走下去,不要理会任何人的流言蜚语。也正因为这些话无法动摇你,对于坚定你的决心,才会更为有利。”夏庄主讶道:“不也正有许多人是经苦劝无功,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万劫不复?”通智道:“不错,因此做出最初也是最终的选择之时,定须慎之又慎。此事或许另与个人品行相关。假如你心底存有光明向上的一面,就绝不会去走那堕落之路。”
夏庄主垂首道:“多谢大师指点……能否允我独自在殿中多待少顷?我只想跪在佛像面前,上两炷香,磕几个头,同时再仔细想一想,由心去感受,去体会,听他指引我正确的道路……”通智道:“你愿意接受佛祖教诲,这自然是好的。作为出家人,老衲本来应该告诉你,追求一切凡尘俗利,最终都不过是虚妄。但你的现状,却令我想起通禅师兄年少时的经历,颇有感触。徘徊在选择的难关,有时你稍觉有异,便可立即停步退回。然而有些错误,对你自己而言,却是一生难以赎清的罪孽,万万马虎不得……其实是是非非,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时间过了,自然便能看得透。本来我也痛恨七煞魔头害死通禅师兄,毁我少林,但在这一年来的思考中,我渐渐顿悟。他的罪过,起初并不如所有人评判的严重,只因大家都百般夸大,令他觉得自己除了坚持走下去,成为最高的统治者,压下这一切外,别无退路,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扭曲的样子。当年安葬通禅师兄的尸身,我更明白了这一点。他是含笑圆寂的。正是为感化七煞圣君,甘愿杀身成仁……当年未能理解师兄,害得他一番苦心白费,要说那孩子有罪,老衲的罪过也不轻。唉,不知不觉就说了这许多,但愿你不要嫌弃老衲啰嗦。好好想想罢。”说着长叹出寺。
夏庄主看着佛像金身,在旁取过三炷香,恭恭敬敬的插上香炉,拜了三拜,叹道:“大慈大悲的佛祖,您无所不能,可否请您告诉我,眼前这个两难局面,我究竟该如何选择?究竟是站在韵贵妃那边,还是去助李盟主?请佛祖指点。”说着再度跪下磕头。不知过得几个时辰,就在全身已跪得麻木,距佛祖圣谕当真有所接近之时,忽听背后传来“嗖”的一声。他久经战阵,无须亲见,当即将头一埋,再抬起时便见眼前一枚弧线闪过,同时带过一道金光。夏庄主回身望去,正是那多日出现在噩梦中的身影立在自己眼前,处在大殿中的阴影一角,那枚金色短镖兜转一圈,再度回到他手中。夏庄主眼睁睁看着他指尖把玩着那短镖,喃喃道:“这……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七煞丧心魄?”
江冽尘混杂着紫色、绿色的嘴唇轻轻蠕动,道:“不错,此物一年前由少林寺中取得,以它来破坏寺中戒律,正是相得益彰。你到此地,干什么来了?”夏庄主不知怎地,想到他在火山上施展的惊人之威,不由得双腿发软,向后急退几步。江冽尘冷冷一笑,面容说不出的狰狞,道:“在武林盟与朝廷两路,不论你选择哪一边,都是背叛了本座。我不容背叛者活在我面前。”双指抬起,丧心魄在他面前再度闪闪发光。
夏庄主尖声叫道:“你……你胡说八道!我确曾有心尽忠于你,将活生生的祭品带到你面前。是你先行毁约,要让我一齐给你陪葬……怎能再为我脱离你的掌控,便以背叛为由指责我?”江冽尘冷冷的道:“本座向来说一不二。既然我要你死,你就该依言去死。胆敢抗命,便是在背叛我。绝不饶恕!”话音刚落,一扬手又是三道光束闪过,夏庄主左躲右闪,那光束却如有意识之物,紧随他身形运转。不消片刻,夏庄主衣衫划开几条裂缝,鲜血汩汩涌出。江冽尘冷哼道:“你以为自己逃得掉?”眼中红芒大盛,又是如当日一般的凶残光束激射而出。还未等夏庄主闪避,那光束便先如影随形,牢牢捆住夏庄主四肢。夏庄主着力挣扎,手脚上的压力竟愈发沉重,直到勒得他一点动弹不得。江冽尘冷笑道:“没用的,这可比你的传家宝更管用。”夏庄主终于放弃了挣扎,道:“你……你想将我怎样?”说完后也觉是明知故问,他正是要杀自己,分明已讲得十分清楚,但总不见得直言相询“你要怎样杀我”?
江冽尘道:“你住口。本座早已告诉过你,全因你办事不力,我现在的身体状况还很虚弱,这些天料理那些渣滓,更是大损精元,急需要力量来补充。索性就在这里吸光你全身精血,等你仅剩得一具空壳,好歹也能留得全尸,已算是本座对你最宽大的仁慈。”双臂猛然大开,一身斗篷张扬飘动,眼中一阵红光流转,夏庄主身子剧烈震颤,感到自己苦修多年的内功快速消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自光束中流传而去。而武学高深之人,全仗内功维持正常生命。随着内功不断丧失,紧随着体内气血也跟着扩散。原庄主手指已然失去血色,迅速干瘪下去。而江冽尘受着光束中流传过的力量,双眼光芒越来越是鲜红如血,头发再度向身后飘荡,笼罩全身的红芒更有扩大之势。
夏庄主双眼微微眯起,此时即连维持喘息也是艰难不已。眼前景物渐渐模糊,暗道:“我……我真就死得这么窝囊?”嘴角滑出一丝笑意,转念又想:“死了也好,便不用加入哪一方阵营烦恼不已……不错,争争夺夺数十载,朝夕间一无所有……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失去了……还活着干什么?杀了我,杀了我罢!”不再抵抗,任由内力加速外流,生命缓缓从体内抽离而去。
忽听“嗖”的一声,一柄飞镖倏然而至,击中光束正端,竟将那看去强横无比的光束也击出一条裂痕。另一端摇摇摆摆,猛然弹回江冽尘眼中,“啪”的一声爆响,江冽尘陡然急退,面容扭曲,显然双眼正中一击,同时更要受激突功力反噬,对他伤损也自不小。这就如两人比拼内力,一方先行收手,两人功力便同时加诸一人之身,是相同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