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道:“没有!谁也没理会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肺腑之言。”李亦杰脸上立时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气来。那老者也不同他计较,自行叙述道:“这些年轻人心高气傲,有几个甚至还想同我拔剑动手。我既然阻拦不得,也不愿再讨他们的厌,便放了他们进去。可是那些进洞之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百余年来,一个都没有。”仿佛是怕李亦杰不信,又特意重复了一遍。
李亦杰叹了口气,就在那老者以为终于将他劝通时,李亦杰突然又抬起头来,目光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道:“多谢老丈指点!晚辈自京城而来,一路上的艰辛,我都挺过来了,绝不能半途而废。任何后果,全由晚辈一人承担便是。请老丈借道。”
那老者听他说得斩钉截铁,一时无话。许久又似代他惋惜,道:“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总以为力量就是一切。都须待风霜历尽,才会懂得,再强大的力量,同样无法左右生老病死,也无以造就真情。面上的战无不胜,或许能满足自身虚荣之心,带来一时满足,时日一久,这份享乐尽是虚空。一旦丧失追寻的目标,无异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或能得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其中却隐藏着无限孤独。没有人能够令你平等相待,没有人理解,没有旗鼓相当对手的苦恼。在你们这样的年纪,根本不会懂得。任何事物,都须仰仗时才是最美,真当唾手可得,你才会发现,它对你已然失去了价值,你也并不稀罕这件东西。而你失去的这一切,才正是生而为人,所最珍贵之物。因此有不少功成名就之人,才会萌生退隐之心。过于崇高的力量,本就不是这世间应有,它既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掉你,全在人一念之间。要说这世上最强横之力,还要属心的力量。”
李亦杰奇道:“心的力量?”那老者道:“不错,便是你为着理想不懈追求之时,相信心愿定能达成的渴望。在此过程中,将心志磨砺得逐渐成熟,让你体会到自己的转变,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切。以及同身边的朋友共勉,当得到他们鼓励之时,心中涌动的温暖,不但能令你增添自信,更会让你牢记这份情感,永远不会迷失本性。如果说成魔是为了追求极致享乐,当你得成之际,意识既丧,更别谈什么享乐的机会,不也与你的本愿背道而驰?追求、探索之路,才是最美。靠着自己的力量,由自己的双手发掘未来,才能衍生出新的期望。”
李亦杰满头雾水,却仍是不住点头,道:“虽然我不大理解,不过……或许就与我曾听过的‘信念无敌’差不多。可是世上有很多事,并不是你想想就能办到……”那老者道:“自然不是,老朽也并非劝你白日做梦。有了愿望,自当付诸施行。不论成就与否,只须曾竭尽全力,总算对得起你自己。至于世事无常,本就并非你尽可把握。有所不能,不也是一件美好之事?至少这世上,还有几分新奇,留待你去探索。我早已说过,万物唾手可得,便不会再有任何新鲜之感。”
李亦杰道:“如果是非做不可,穷尽人力却仍有所不能的呢?如果你要对付的敌人是魔物,人魔有别,你是否要获得同他相匹配的力量,才能收拾了他?你不杀他,他就会去杀更多的人,会将世间带入黑暗之中,难道,这些也都无所谓?”那老者仍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淡然,道:“世上本就没什么非做不可之事。生生死死,起起落落,尽是缘法。就算你现在能够除妖灭魔,等到百年以后呢?当你的尸骨已化成了灰,这世上仍会衍生出新一代的恶势力。人说********,却不知这说法本就属荒谬无稽,与斩草除根不同,至少你能找得到‘根’之所在。但世间有善必有恶,有正必有邪,好比光暗一般,相当于铜板的两面,相辅相依。因此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必然有邪恶,是永远都扑灭不尽的。你可以救得了百姓一时,却又怎能庇佑着他们永远不受恶人侵害?最好的方法,还是万事随缘,什么也不要去做。”
李亦杰毅然道:“不,无能为力是一说,当为而不为,却是另外一说。我管不了永生永世,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便是要为百姓竭尽全力。或许是因我身居要职,将此视为一份必须遵守的责任。另一方面,则是我真心希望天下太平。‘但尽人事,各凭天命’,我最讨厌这一句话。只有放弃了自己的人,才会以此为由,听天由命。自己的命运,应该是掌控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虚无缥缈的所谓天道。在我身边之人,我能够帮助之人,我就定要尽全力保护他们,让他们过上幸福无忧的日子。哪怕我的力量,仅是杯水车薪般的一环。这就是我人生全部的理想和追求。”
那老者目光从未离开李亦杰周身,眼中深意却已有所转变,叹道:“不错,你和以往那些贪慕虚荣的年轻人不同,你拥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倒像我年轻的时候,眼神中也同你一样闪烁着执着的追求,深藏着无惧无畏,对世间的挑战……可惜其后历经太多,才使眼神蒙上了灰尘,黯淡无光。有你这份信念,就没有什么办不到。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的生命在延续。垂暮之年,尚能得此幸事,老天爷也算待我不薄。”带着赞赏的眼神点了点头,随即神色一肃,道:“我观你修为,内力在全身形成了一层保护膜,便是有暗器接近身侧,也会被自行防御在外,正处于最佳状态。而你只当我是一个年老力衰的老人,不会对我全力戒备,因此这防护,自然是始终如影相随的了。嗯……内力倒是很充实啊,仿佛时时刻刻,都能及时填补,源源不绝。有这份功力,着实不同凡响。在眼下江湖上的小辈之中,也该是数一数二的了。别怪老朽多嘴,我倒实是有十分好奇,能将你逼得束手无策之人,究竟是什么路数?”
李亦杰闻言一惊,内力深浅,均须交过手方能得知,而他又无杀气形之与外,竟能令那老者确切感知修为,那么对方造诣究竟有何等深厚?若是先前怀有不轨之心,恐怕十次八次也够自己死了。突然心念一动,道:“老前辈功力高强,恐怕是隐居在深山中的仙人前辈。不知您能否下凡俗一趟,同我合力击杀此獠?”接着才记起那老者发问,遂苦笑答道:“我同您说过了,他是魔物。”
那老者大惊,从容淡定的脸色终于有了几分转变,道:“什……什么?不可能!我长年守在此地,那些进洞的年轻人,没一个能活着出来!况且这一、两年间,也没几人再敢前来。怎会出现新生魔物?难道……那山洞中另有出入口,却是我所不知?”反复喃喃自语,口中念叨的尽是“不可能”三字。
李亦杰道:“您请稍安勿躁。他并不是经由换血成魔,而是……采取最极端的方式,以世间至毒断情殇毁去肉身,护住魂魄,再经天火淬炼,锻造新身……两个月前,海外的冒纳罗亚火山曾爆发过一次……”那老者更是愕然,道:“竟……竟有此事?这种方法,除了传言中那个堕入魔道的天神外,再无人胆敢尝试,能有这份决然朝岩浆里跳的勇气,已极为难能可贵!更何况,还要先一步毁去肉身,弄得不好,便是神形俱灭,再无轮回之机……”或许对江冽尘而言,如果不能成魔,他也不愿转生再做一个普通人,过软弱可欺的生活,毕竟七煞真诀已然毁去,他便是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再获得今日修为。李亦杰叹了口气,道:“当时他未用祭品祭祀,据说对成形有相当影响。不过他现在的实力,也到了一挥手血流漂杵之境……”那老者惊道:“未用祭品凝聚怨念,竟还能留下魂魄?这究竟是怎样的执念……”惊到极致,反而转归平静,道:“看来世间之事,果然还有太多是我未曾涉猎。如此观来,我不过是井底之蛙。”
李亦杰心想,听来这有无祭品,关系可还不小。他眼下已是如此实力,如果当初自己七人果然成了祭品,恐怕他就算想毁天灭地,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世事果然如此稀奇,看似早已注定,翻覆间却仍能掀起剧变。那老者兀自喃喃叹息:“这等人物,如能走正途,还不知将成就怎样旷古绝今的惊世奇迹……”李亦杰皱眉道:“可惜啊,他偏就不走正途,如之奈何?”忍不住再次提出请求,道:“老丈对武学似乎也有几分偏爱,想必乐意同他交手切磋。请您下山一趟,除此大害,可否?”
那老者才从恍惚中惊醒,摇了摇头,道:“不,第一,我已发誓,此生不再下山一步。第二,听你的描述,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过,那人怎生称呼?江湖上高手的名号,老朽闲来无事之时,倒还喜闻乐道。可惜长年孤寂,没几人肯来同我谈天说地。”李亦杰大感失望,再作答也没了先前的热情,闷闷地道:“他自封为七煞圣君,至于名字,恐怕也是胡编乱造。年纪与我相仿,却早已作恶多端,眼下是江湖中的头号人物。”那老者轻声念道:“七煞圣君……七煞圣君……唉,果然是年纪大了,连江湖上的头号人物,也是从未听过。”见李亦杰又露出期望神色,挥手一摆,道:“你不必多抱指望,老朽所能做的,至多就是不再拦阻你,却绝不可能违背誓言,下山相助。唉,有关你能否成魔,我简直不知该盼望你成功,还是失败。但不论如何,恐怕你都只有死路一条。就算你真能杀那位七煞圣君,世人也不会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你也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