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亦杰毫不犹豫,一字一字的道:“无怨无悔。”想了想又补充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终生碌碌无为,枉活一世。我真正放不下的,只有我的师妹,也是我今生最爱的女人,我对不起她……为了不妨碍她的幸福,我在临出发前,就已将她全部有关于我的记忆一并抹去,让她能够无忧无虑的活下去。坦白说,从我做下这个决定起,到我眼下站在此处,都从未想过要再活着回去见她。要说必死的觉悟,恐怕没有人会比我贯彻得更通透。或者,我相信‘心的力量’,以我的心志,未必便敌不过魔性侵蚀。如果我能得到力量,而神识不失……这也算是痴心妄想了罢。但只要有一成的希望,也要尽到十成努力,否则,就连半点可能都没有了。”
那老者苦笑道:“好,你心意坚定,我也说不动你。盼你自求多福,老朽却无法说些违心的祝福之言。”说着挪动脚步,让到了一旁。李亦杰道:“多谢老丈。”不再同他客套,真心相待的两人之间,本就无须过多场面言语。
那老者背对着他,在他接近洞口之前,忽道:“是了,相识一场,也是有缘。少侠的名号,可否说与老朽知道?”没等他开口,又道:“你有这份心胸,这份担当,实在是万分不易的了。在武林中的身份,想必也是数一数二。连带着你的地位,一齐报上,成不成?”
李亦杰道:“这个……晚辈李亦杰,承蒙大伙儿抬爱,枉居武林盟主之位七年……”已是羞得满脸通红,毕竟他即使以“武林盟主”身份稍感自满,却从未在前辈高人面前自夸。那老者叹道:“武林盟主,嗯,武林盟主……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多年以前,我也曾是如你一般,威名远扬的少年剑客,也曾一心为民造福,同样当过武林盟主……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李亦杰听说他竟也当过武林盟主,如此说来,还是自己的同道中人。奇道:“敢问前辈……”正想请教他名号,那老者却将手朝后摆了摆,显然是不会再同他说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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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霜张望着门外,一时还未回过神来。转头瞥了眼南宫雪,又望望她手边的茶杯,握着拳头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恼道:“偏要这么难为我,却要我如何是好?哼,在皇宫里也是这样,总要将两难之境甩给我处理……就是我自己犯贱,干嘛一时心软,竟会答应他?”几乎想掉头就走,也不知是因此事非同小可,还是存了几分看热闹之心,竟然舍不得就此离开,不禁又要暗骂自己犯贱。
且不说南宫雪自身练有内力防护,虽因外击致昏,但此前心头存有强烈念想,这一股精神之力不容小觑,竟能影响体内的自发反应。本来依照李亦杰预计,那一击能令她昏迷三、四个时辰,但因此处变数,才刚过得一个时辰,南宫雪的意识便已渐渐恢复。双眼张开的一瞬间,脱口叫道:“师兄!”这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耳中听罢,脑中才回忆起先前李亦杰的种种绝情。看到自己伏倒在地,面前是一扇窗子,地板已现出一片阴凉,先前的温暖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李亦杰曾放在桌上的包袱也已不见,这一回再无法欺骗自己,泪水汹涌流淌。
玄霜本就心魂不属,听到她一声凄惨叫喊,惊得险些从椅上跌了下去。抱怨道:“喂,人吓人吓死人啊!你师兄逃得远远的避难去,你就专捡我这老实人欺负?”
南宫雪皱了皱眉,揉了揉仍有些发痛的后颈,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昏迷了多久?你知道我师兄……去了哪儿么?”玄霜道:“唔,也怪我自己福薄,不过是恰巧路过,就给你师兄打得晕了过去,或许是不愿我干涉他。你么,大约昏了三、四个时辰罢,嗯。”正好窗外已然乌云笼罩,倒为他这谎言创造了依据。
南宫雪讶道:“什么?我……我哪有时间凭空荒废?我要追我师兄去!”说着挣扎站起,险些一脚踩上茶杯。玄霜看得提心吊胆,见她几是朝着门板一头撞去,叫道:“慢着!三四个时辰,可以跑很多路,你是追不上他了,别去啦!”俯身拾起茶杯,道:“刚醒就大伤喉咙,你下次见到李盟主,莫非想别出心裁,学公鸭叫给他听么?来,先喝杯水,润润嗓子再说。”硬起头皮,捧着茶杯递过。
南宫雪心中有片刻怀疑,以玄霜如此功夫,与李亦杰即是有所相差,断不至于一招间就给他打昏,但看房间内,却又不像刚经过一番激烈决战之象。才一转念,这份怀疑又被焦急冲淡。毕竟不论真相如何,李亦杰已去亲身涉险却是货真价实。急道:“追不上也要去追!我不能眼看着师兄有事……大不了,我去堂上告知武林同道,让他们兵分六路,一齐去追,总能找到师兄……”
玄霜皱眉道:“李盟主早已交待过了,他要离开三个月,请各位不要打探他的行踪,说得还不够明白么?还叫大家莫荒废了武艺,专心练功,以待异日较量。你此时再来添乱,岂不是动摇军心?到时给李盟主知道,他会怎么想?做武林盟主,已经够他发愁了,你不但不能替他分担,还要尽给他惹麻烦,你认为他一旦听说,会怎么看待你?怪不得你师兄不敢要你,这样的货色,根本就是红颜祸水,任谁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南宫雪仿佛被人重击一拳,身子软软地跌坐下来,如同抽空了力气,轻声道:“是啊,我只会给他惹麻烦,所以师兄嫌弃我了,他不要我了……”玄霜道:“对,所以你就该自力更生,让他省心些。方才他临走之前,还叮嘱我好生看顾着你,别叫你做傻事。来,先把这杯水喝了。你要是想帮他,就为他保重自己,这也是唯一力所能及的。”说着又将茶端近了一分。
南宫雪摇头道:“我现在哪里有心思喝水?师兄他……这一次是铁了心不要我啦,是不是——?”玄霜道:“是啊,你师兄看你心如蛇蝎,累得人家可爱的小孩子给你端茶送水,眼巴巴的端过这么久,你也不肯接下来,稍许分担他的劳苦。人家要的是懂得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所以就找个借口甩了你啊。换做是我,我也不要。”南宫雪明知他是有意玩笑,给他逗得淡淡一笑,伸手接过茶杯,并不立即就口,反而望着茶杯默然出神。玄霜心道:“催促太甚,反而惹她起疑。不如我来引她多说几句话,到时说得口干,自然会喝。”没好气地问了句:“何以见得?”
南宫雪道:“以前不论他去做何等艰难困苦之事,就算不带我同去,至少也不会执意相瞒。可是这一回……我实在有很不好的预感。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却总觉得……他就是送死去的。”玄霜心中一动,暗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唉,几时才能有一个这样与我心意相投的女子?”心头更是火起,冷嘲道:“哦,却不知南宫姑娘是江湖术士,还是降世神仙,仅凭预感,能晓天下之事,且分毫无误?”南宫雪面上一红,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不是有什么古怪,为什么不论我怎样苦苦哀求,他都不肯透露半句?以前不论我们吵得再严重,他都不会对我动粗。可你也看见了,刚才……为了快速摆脱我,他竟然一掌击得我昏迷了三四个时辰?”
玄霜道:“唔,大概就是他知道,一旦告诉了你,你就会像管家婆一样喋喋不休,让他没片刻安宁。或者他是想外出求仙问道,想到武道无涯,而自己武艺低微,羞于启齿,你又何必定要揭开他的伤疤……”南宫雪低声道:“再有理由,他也不该瞒我!”玄霜道:“这是干什么?怎么他的行踪,就非向你汇报不可?你还没做他的老婆啊,先要他一举一动,如数启奏?又要他时刻随侍在侧,不能有自己的半点自由?嗯哼,他到底是娶了老婆,还是娶了一座会挪动会说话的牢房?”
南宫雪脸上红晕更甚,仍在极力辩白道:“可是我和师兄从来是同进退,他从来没有这么奇怪……也从未瞒过我什么。”玄霜恼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抓起茶杯,直接掰开她的嘴,将茶全倒进去算数。怒道:“喂,我说你这个女人,怎就这么麻烦?你对自家男人管头管脚不够,还要他每一个表情,每一次哭笑,甚至每打一个喷嚏,都得全盘在你的掌控之内是罢?凡事就不能有第一次了怎地?我不是他,我可没耐心跟你啰嗦。赶紧把水喝掉,大不了待会儿我陪你去找他。”心想反正你喝过以后,也不会再记得李亦杰姓甚名谁,足可有恃无恐。
不料这又引来南宫雪新一轮疑问,道:“咦,我师兄的行踪,你很清楚么?你知道去哪里找他?”玄霜恼道:“真该死!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一个大活人有手有脚,我怎会知道他要去哪里?就算去逛窑子,也不关我的事!你要去找他,总得等自己恢复了体力再说。想你眼下滴水不沾,怎么会有力气?到时半路昏倒,我可拖不动你。还不赶紧把水喝掉?”想到自己为劝人喝水说尽好话,真觉哭笑不得。原来凌大少爷竟已沦落到为一杯茶耗尽三寸不烂之舌的可悲境地?
南宫雪忙道:“你别动怒,好,我喝,我喝。”望着茶杯中翻滚的碧绿色茶叶,因双手震动,水中倒影微微摇晃,只觉委实是喝不下。但看玄霜脸色,为了让他能尽快带自己去找,唯有暂作妥协。将茶杯凑到唇边,牙齿轻轻咬住杯沿,便想一口气直灌下去。玄霜心脏同时提起,悬在半空,清晰听到咚咚的狂跳声。
南宫雪端起茶杯,目光无意间在房中停下,脸色“唰”地转为雪白,怔怔的将茶杯放下。玄霜不耐道:“你又怎么了?”南宫雪手臂颤抖,将地上散落的珠子逐一拾起,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道:“他……他就非要同我撇清得一干二净么?这是他二十年来,送给我的唯一一份礼物,我一直很珍惜。而他……竟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示意与我恩断义绝……我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的苦恋,换来的又是什么?他……他实在太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