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远程最见不得眼泪,他幼时读书懈怠,汤婆婆百般管教不住,就披头散发的坐在榻边,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去得这样早,留下这个小丧门星,没有半刻让我省心,活活的要把我这一条老命送掉!我也不想活了,你怎么不来带我一齐走?我宁肯同你和儿媳早早躺到坟墓里,也好过眼看他一无是处,败光家财,教我再无面目去见你爹!”擦了擦眼泪又道:“远程,你不肯读书,咱们汤家也无法指望你光耀门楣……往后你好也罢,赖也罢,奶奶都不再管你,也管不着你了,一切就只看你的造化。待我死以后,记着把我跟你爹、娘埋得近些,让我们三个在地底下……也好有个伴儿。”
汤远程是个孝子,每到此时,宁愿奶奶疾言厉色的呵斥他一顿,也不愿因自己不争气之故,闹得老人家如此伤心欲绝,忙跪地磕头认错,流着泪保证定会努力。此后这一招便成了汤婆婆管教远程的法宝,百试不爽。
要说他的弱点,只在于太重感情,看到楚梦琳抽抽搭搭的哭,与过去汤婆婆如出一辙,此时顾不得她是女儿身,顾不得两人刚结下的怨怼,慌忙笨手笨脚的用袖管替她拭泪,笨口拙舌的安慰道:“喂,你……你别哭啊,我生平最见不得别人哭啦。哎,好了好了,我认出你了,你当初和韵儿在一起的,还骂过我师父……何苦来,你穿女装很美,干么偏想做男人?”
楚梦琳吸了吸鼻子,幽幽的道:“因为我跟我爹决裂,从家里逃出来了,如今他正带人四处搜寻,要是被他抓到,就会杀了我。同时我还是朝廷张榜通缉的要犯,难道我就只能屈从命运,束手待毙?”
汤远程抓了抓头皮,楚梦琳述说虽凄惨,在他听来却仍以夸大居多,面色极是狐疑,道:“不可能吧?清官难断家务事,朝廷又怎会如此不明事理,因你跟家里吵了几句嘴,便要杀你?但你也有不对,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我年纪小的时候,爹生起气来,也会拿笤帚打我,打得我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当时不懂事,也是跟你似的一味怨恨,想着离家出走,再也不原谅他了。但长大后就会明白,他是恨铁不成钢,出发点毕竟还是为我着想。至于说你爹要杀你,那一定是多心了,回去跟他认个错,道个歉,说几句软话,就当再没这场冲突。有哪个父亲会如此丧尽天良,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
楚梦琳怒道:“你不了解情况,就别瞎出主意!此二者根本不同,我爹……同你印象中那个慈眉善目、温良敦厚的爹,又怎能相提并论?”汤远程道:“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有什么不同了?要有不同,那也是儿女本身造成的差异。其实真说起来,合该是我羡慕你,现如今我就是想听我爹骂我,也不可能了。爱之深责之切,你有这么关心你的父亲,应该庆幸才是啊。”
楚梦琳怒道:“要不我同你换换可好?哼,他才不是关心我,只不过是恼我坏了他的计划。他待我不好,却只待捡来的小杂种好。”汤远程道:“他既能养育捡来的孩子,一般的付出心血,那可一定是个大善人啊!你性格这般要强,定然是你惹事。家和,则万事兴矣,父女之间,又哪有隔夜仇?佛曰,一切皆有业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今天做一桩好事,一定要把你劝回家去!”
楚梦琳双手合十,连连拱手,额头撞击拇指,呈一副凄惨至极的情貌,哀哀告饶道:“汤大公子,您要当真想做好事,就别再来管我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还有,待见到沈世韵,只管对她嘘寒问暖,随意讲些有的没的,千万别说起我,也别提到曾见过我,就算是你帮了我的大忙,我就会对你感恩不尽,时刻为你祈福。否则我的下落一旦给她知道,你就间接把我害死了,害人性命是什么罪过,你好好想一想了。”
汤远程道:“你这个人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别人都对你不怀好意。我记得你和韵儿的关系,不是很好的么?”
楚梦琳心烦意乱,道:“和你说了也不明白。”但想要说通结怨始末,势必涉及前情往事,本已不足占理,汤远程对沈世韵的痴心实不逊于李亦杰,若是知道自己杀了他心上人的全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只怕会当场扑过来掐死自己。想了想仍是避重就轻的道:“女人均好嫉妒,被她误会我跟你……有任何不正当的关系,想来那也是你不愿看到的吧?你瞧我懂得知趣,不来妨碍你。”转身刚要走,汤远程叫道:“你等一等,大……楚姑娘,我以后到哪里找你?”待觉此言意味不明,又红着脸解释:“你知道,欠钱不还的话……一罪贪财,二罪毁诺……”
楚梦琳苦笑道:“你总是这么死心眼……记着我是为成全你的圣贤之道,险些搭上了性命的可怜人。唉,放榜后不论结果如何,我仍是在此处等你就是。不过假使当真金榜题名,可不准翻脸不认人,自以为是新科状元郎,摆臭架子给我看啊。”汤远程道:“嫌贫爱富,向来不是我的作风……”
楚梦琳断然道:“那就好了。”反手掣剑,猛向颈中刎去。汤远程大惊,还未赶得及阻止,眼前一花,片片碎发飘飞而起,却是楚梦琳有意卖弄,一剑斩下时暗运内力,激得削下的头发升到半空,又如无根枯叶纷扬落下,厚厚的铺了满地,将两人脚面尽数盖满。再看楚梦琳头发已仅到齐耳,淡淡一笑,道:“从今以后,只当过去的我已经死了,就算是还清了我爹,再不亏欠。”虽是依然在笑,笑容里却满是藏不住的苦涩。
刚将手搭上门闩,忽听得楼下一阵喊打厮杀,传来刀剑碰撞、桌椅翻倒之声不绝于耳。汤远程奔到屋角,曲起指关节在墙壁轻轻叩击,唤道:“老伯,老伯,这是出什么事了?”
楚梦琳刚想笑他愚鲁,隔壁房内竟真有个苍老的声音答道:“据闻英雄大会新任盟主李少侠带领门人子弟,一路追剿官兵,敌方且战且退,败走京城。延缓至今,吃了个大败仗,被盟主杀得几近片甲不留,只剩带头的一人拼死顽抗,瞧形势也再撑不过多久。”楚梦琳攥拳在掌心重重一击,赞道:“痛快!”
那老者又道:“汤贤侄,别嫌老朽啰嗦,你是未来的国之栋梁,是要成大功立大业的良才,为保万无一失,不要贪趣瞧这热闹,你那同伴心浮气躁……”楚梦琳提高声音叫道:“谁在胡乱饶舌?背后不言人短长,你不懂么?”
汤远程道:“你不能这样跟老伯说话,先生也是参考的进士,他读了一辈子的书,却始终没受皇上赏识,未得高中状元。但他见过的世面比我们多,经验丰富,咱们该遵他嘱咐才是。”
楚梦琳冷笑道:“他嘱咐的是他的‘汤贤侄’,君子非礼勿听,我自当左耳进、右耳出。有热闹的地方,怎能没有我?但你不会武功,就乖乖听老人家的话,躲在房里别动。再说楼下那位可是我的老熟人,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哪有躲起来的道理?”
平常是汤远程最乐衷引用古语,此时脚色互换,不由一怔,却仍大力拉着楚梦琳,道:“你不能出去,我不让你出去!”楚梦琳笑道:“小色鬼,你要留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是何居心?”食指指甲在他腕上轻轻一刮,汤远程身心俱感酥麻,放脱了手,楚梦琳身形一转,径行出房。
汤远程还想追赶,但想即便去了,也终究帮不上忙,害她分心保护自己,反倒不妙。心想:“好人叫做吉人自有天相,坏人叫做……那个遗臭万年,总之是不会有事的。”又捧起手帕,满怀爱怜的抚摸一瓣叶片。
楚梦琳轻手轻脚的摸下楼来,就见厅内一群服饰各异的弟子按剑侍立两侧,一动不动。想来必曾受过严令,不得上前援手,周边不乏些看热闹的路客,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掌柜和小二缩在橱柜角落,瑟瑟发抖。地上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大多是身穿黄马褂的官兵。
场上两人烈斗正酣,李亦杰长剑圈舞,有如行云流水,剑势如虹,招式不离华山基础,内功却分别积聚了武当派、祭影教之大成,融汇途中更取长补短,恰好弥补些微不足。其实这两派内功大是深湛,各有其精微之处,只是武当常年享有盛誉,祭影教却因份属邪派,多遭斥骂,内劲附在剑上,连剑气仿佛也成了有形有质的伤人利器。层层光华紧密笼罩对手上盘,有几分类似于暗夜殒的得意功夫。
又观少顷,见他使剑精髓超脱三派之上,自忖远远不及。形势明显已呈现“一边倒”,另一方胡为使一柄单刀,左支右绌,狼狈万分,身上受了不少伤,脸上也溅满斑斑血点。咬了咬牙,故意卖个破绽,高抬右臂,肋下门户大开。但他却低估了李亦杰出手速度,迅疾一剑,如雷轰电闪般刺到面前,突然划出道弧线,正砍中他右臂,霎时衣袖破裂,一道血箭喷射而出,大刀脱手落地。
胡为抬起头,怒瞪李亦杰一眼,撕下衣襟包裹伤口,李亦杰却不给他稍许喘息之机,又是一剑猛然刺出。胡为左脚缓慢挪到右脚跟后,退了一步,混入人群,忽然提起两人,对着李亦杰掷去。李亦杰用剑已极为纯熟,剑随念动,只将出剑方位一偏,便从两人身子缝隙间穿过,钉在地上。那两人均是不会武功的好事者,见到明晃晃的剑尖向自己冲来,都吓得哇哇大叫,只道自己已被刺死,吓得昏了过去,这么一耽搁,胡为已夺路逃出。
李亦杰手握剑柄,在二人背后一托,让他们软绵绵的躺倒在地,无暇救治,只道:“老兄,得罪了。”提起长剑追出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