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他们在一片看不清是怎样的地形的地方实在走不动了,便歇营横七竖八地相互靠着压着沉睡过去。睡去的时候,我们的奥喀萨斯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美丽的神女把他和他的兵士们带到了一个天国一般幸福的地方。我们的奥喀萨斯就是这般的甜美地睡着,一直到第二天太阳已升得很高了的时候才和他的兵士们醒过来。
他们是在一种很奇妙的音乐声中醒转过来的。醒后的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是睡在一个大戈壁滩上的一片白石头群中。白石头之中,有一立很大很大,上面坐着一个美丽的少女,边儿上还站着一匹一边吃着地面上不多的枯草一边打着响鼻的大白马。正南面远处,一脉紫苍苍的山蟒蛇一般逶迤远去。少女是极安然地在那白色巨石上坐着,忘情地用一截不长的黄竹杆吹唱一支要勾走人魂魄一般的歌儿,巨大的山的远影将她的姿影勾勒得如同是在画中。我们的奥喀萨斯和他的兵士们显然正是被少女吹唱的歌儿唤醒的。
我们的奥喀萨斯一下子被美丽的少女迷住了,他们很快就相爱了。少女告诉我们的这位先祖小英雄,跟着她走,她会引领他们到一个天国一般幸福的地方。我的罗马先祖们都很高兴像她说的那样做,在奥喀萨斯带领下,他们跟随已和他们的少年统帅极简单地举行了婚礼的爱妻朝西南大山的方向前进。就这样,他们到了现今这骊靬的地方。当时的骊靬这一带,也是由于战争,已是成了一个女儿国。这里还有一个很特别的水中老逸出醇美的酒香的泉。我们的罗马祖先们在这里便都是很快地成婚,接着就都生儿育女。
后来,也便就有不少的人流落或是闻名迁到这里来。当然,也有在这里生活上一段又迁到了其他的地方去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不久,有了市街,再后来,便就有了城池。我们的罗马人自是一代一代繁衍开来,那个白石头群的故事也自是在他们后裔们的劳作中永远地流传,以至于在后来的后来渗进了一代一代他们后裔们的梦境中。我自也必不例外。
那种浪漫的血,乃至,那个美丽神奇的白石头群的故事,在此刻看到了在不远处漂浮一般地移动着的极清美的女子的时候,已又早已在体内开始轰轰作响。我不知道在我正双脚立着的城市之外在哪儿才能找到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很远很远的发生过那美丽神奇的故事的有好多的白石头的戈壁滩,但却想象着如果是有,如果此刻不是阳光如零落的白菜而是正下着雷雨,雷电便可能正像一片蝗虫在戈壁滩上掠过,它们从每一块白石头中逸出,又穿过每一块白石头。浸透了闪电、星光和歌声的石头,肯定在合奏一首雄浑的交响。
女子在移步向我所处的人群的方向轻走来,就如是一首诗,一页处子制作的干净的纸画片,一缕从天空降落人间的淡却令人生出无限遐想的云丝。在走到一个时装摊位前的时候,她停下注看,脸上轻泛出一点笑意。那笑的样子只是小把上唇线极轻地往上那么一挑,随之两腮即有光亮浮出然后微漾再然后就滑落了,就如是山峦间太阳升起随机即藏入又一峰峦,月亮挣出云朵又藏进云朵。
我将目光抬离女子的脸儿,我想挣脱出一种甜蜜的苦痛。我让目光停在街心,我看到那座沐浴过许许多多一千多年前的古时月光的钟鼓楼这会儿竟是那么寂寞地把古貌的头颅伸举于二十一世纪的蓝空,很苍桑苦累的样子。然而就在这一轮眼的当儿,倏地就有一个念头浮上了我的脑际。我觉得我忽然知道了我被跟踪的缘由。一个爱情。另一个爱情!我不由再次把头又转向后在人群中找寻那两个跟踪者。还在。两人还是原来的那种装得很蹩脚的行止格式。
干戚主席!干戚主编!一个干老的声音叫我。
我循声看,竟是那个于康豫。他正在靠马路牙子的地方歪身一脸干得起皮的讪笑地站着,看到我看到了他,立就两手伸得长长的如是朝前朴椤朴椤举着两支翅膀的大鸟忙什什奔前来抓起我的手就狠劲地摇晃着握起来了。
哎呀干主编呀,我可是碰到你了!于康豫急不可耐地说起来。我到你单位找了你几次都没见到你,他们不是说你开会去了就是说你出差去了。
他说得没错。单位上阶段性忙的时候我一般是不见客的,一上班就反锁了门。我老安顿同事们,除了宣传部的同志和文联已退休的老领导老同志其他谁来都说我不在,就说我开会去了或是出差了。这于康豫是我在市委宣传部时结识的一个上访者,原是在市府所在地泉州区百货公司上班的,后来企业改制他买断工龄给单位照顾着在公司百货大楼南侧的楼门边支了个摊儿修手表。
但事恰有凑巧,这于康豫是一个极关心政治的人。百货公司大楼是面西北对着街心钟鼓楼的,南面楼体连着的是原来的公司办公大楼,改制后给改造成了大酒店,由原来的年轻女书记挑了头带着一帮年轻职工经营。这样,于康豫的手表摊儿便是在百货大楼与大酒店之间了。酒店经营得很火,市上区上好多部门的接待都到这家酒店里来,一到中午或傍晚下班便是各式的小车停到了楼下。
于康豫对此是看在眼里一个车号一个车号哪些领导哪些领导地记在一个破得翻着卷儿的小白纸本本上,过一段时间便省里市地抄满车号领导姓名地反映一次。反映的情况怎么处理下了于康豫自然无法知道,但有一天晚上他刚回到家一伙西装革履的年轻人便提着棍棒打进他家,砸锅捣灶连老俩口和刚三岁的小外孙女都一顿狠锤,骂老狗日的让你再胡咧咧,搅我们的生意,你让我们吃不上安生饭我们也让你活不下去。于康定自然明白了是咋回事,也懂法律,给打得吱哩哇啦地乱叫了一阵之后挣脱撒腿就跑到公安局报了案。
公安局一个副局长立马带了一帮人来量的量取样的取样记的记问情况的问情况好长时间才走,说放心等着,三天内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可一个三天两个三天五六个三天都过去了却没等来个影。于康豫等不住了便就去找公安局。可公安局却似是早忘了这件事,不知咋弄的这于康豫竟和那天带人去的那个副局长撕扯到了一起,让副局长一把搡了个狗吃屎。
老于自然不干了,当下就气乎乎地到区法院把这个副局长连同公安局一起告了。但告下后后来再去法院,法院也竟把这事儿给忘了。再后来再去,法院的人便早是烦了。于康豫咽不下这口气,就开始一趟一趟地区市人大政协地跑一封上告信一封上告信地往省高院国最高院地寄,但几个月过去也是没啥音信。后来终于是最高院有东西下来了,可区法也是没啥动静。后来,不知听了谁的招,说是这种事儿最见效的是找媒体。省上有名一些的媒体骊靬都设有记者站的,当时我是市委宣传部的新闻科长,同时兼着《甘肃经济日报》驻骊靬记者站的站长。
这样,于康豫便也找到我了,两人就这样结识了。这种事儿我这种身份的人自然也是不会给他帮忙的,但我和别人不一样,态度是特谦和,一是听他述说将他稳住,二是劝导,也是将他稳住,三是给他极入情入理地给他讲社会主义大道理,还是将他稳住,最后打发他回去。可能我是他找的人中最对他好的一个,他一见我就像见了救星,那之后老找我,老给我讲他事儿的进展。
后来据他自己说是那事儿终于在最高法的压力下给解决了,区法虽没立案处理公安局但到底是让公安局在区法给他给了几百块抚慰金还向他赔了情道了谦,还说他已不修手表了,已专门给人帮着打官司了,说还赢了好几场。再后来,我就到文联了,他便是很难找到我了。此刻,他的出现显然很不是时候,他抓摇着我的手急切地叨叨着他好像又帮谁打赢了什么官司。
我很和蔼的听着嘴里嗯嗯着,眼睛却是四处迷惘。那极可能是今天被跟踪的本质原因的另一个爱情故事在我脑际盘旋蠕动,两个跟踪者的身影在我的身后狐狸的尾巴一样牵拴住我。特别是我美丽的女神,已是很真切地趋近了我。晃动着的各色的数码烫烟花烫的鬈发的头影各色的瓢勺一般的前额后脑瓜中她美丽的头颅已移到了我的右肩处,我已清晰地闻到了从我的右肩头之上飘过来的她身上生出的巴伦夏加香水迷醉的香味。
我的罗马人的心在加速跳荡,我用我右眼眼角的余光偷觑着她的可爱的脸儿。那么多的阳光给停滞在半空中。美丽的头颅在移动,到了我右脸颊端直的地方,错过了我的脸颊,移离了我的脸颊,接着,一滑,化到前面的人群中去了。
这父子俩真是太可怜。就一工伤,一切就都完了。没人管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于康豫自顾自地在接着他的话题说下去,我一直没听他讲的是一个什么案子。
嗯,嗯。嗯嗯。我吱唔着,眼睛追着那美丽头顶的影子。
小伙子原来是多精神一个人!可一下子,就那么躺在床上动不了了。于康豫干木片一样的嘴唇在张合。
嗯,嗯。嗯嗯。我又唔唔,我发现女子已到了另一人群的深处。
小伙子工伤了,亲戚朋友们都一下子不见了,连女朋友也崩了。唉,唉唉,真是世态炎凉啊!干主编啊,您是大作家啊,这事儿,你该写写的。感人啊。他老父亲,天天,哎哎,干主席啊。你没听着我说啊?于康豫终于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
哦,哦哦。我,于康豫的责怪猛一下把我的神思拉回到了他握着我的手的手上。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我懵懂地看着他。
于康豫怔怔地望着我。接着,握着我手的手松开了,再接着,那只干干的手缩了回去,缩回去,像攥了一下,又接着松开,接着便是像是狠了一下劲,在裤腿上擦起来。
我原是把你当朋友的。可是,你竟是这样地待我!他边擦边这样说道。说完,像是挺冤屈和悲愤,将那只擦裤腿的手一甩,转过身,走了。
哎哎,我想喊回他,我忽然发现是犯了一个错误。可嘴就这么地张了一下又停住了。他生气就生气吧。我有点懈气。我实在也是没有和他有啥深交往的,他只是不断地打扰了我。
于康豫的身影越晃越远。他下了马路牙子,跨过大街,一跳,上了街的北道;又一晃,消失在了街对面的人群中,身子骨显然已是有点佝偻了。我收回目光,这一刻,竟觉得有点失措起来。我静了静神,重又抬起头。我寻了那两个跟踪者看,又找那女子。可是,女子没了。
真实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有点值得怀疑起来。白金沙子一样的阳光淋洗我的疑惑。
我只能怔怔站着了。时间重又抚摸我的脸。慢慢地,我活转过来。我笑了笑,转了身准备进文化馆里走走。我举头朝文化馆看。
该算是一个天才的创意。十七层的文化馆大楼是直拔拔竖进蓝天的一座极精巧的蓝玻璃体,但五楼以下的西小六七分之一一些却是给嵌进紧依着它的一座望上去极苍然古旧实际上却是新造的古土森森的烽火台中,似是从烽火台中长出。烽火台实际上也是一栋楼,六层,隐约可看到开得极隐蔽的一个一个的小窗户。已给房地产开发商钱黑头承包了做了酒楼,顶上自然给辟成了露天餐吧,此刻透过女墙城碟望上去,可看到插竖的几把彩色的巨伞。蓝玻璃体在歌唱,烽火台巨伞内外周边以及沿着碟墙,各色的人影移动。
我穿过牌楼,在牌楼与蓝玻璃体和烽火台之间的场院里鹅行。我开始回忆那另一个爱情故事。我知道跟踪者会跟进来,而刚才女子烟一般消散的情形在心中生出的空洞的虚无却是渐趋着要濡没这种顾念。我的灵魂试着挣扎,可终了,却如是入了梦境,滑入了另一个紫罗兰一般的爱情故事的蛙声一片的沼泽地。那谜一样的另一个女子的面影在芦苇荡中升起。她在舞台上红色的身姿摇动整个小剧场里人们的灵魂,歌喉提动所有人的绝望和幻想。她的歌声像荒原中的烈火,上面跳荡着无数悲观主义的欢乐的愤怒的向往的花朵。
我是在呼延朵拉让我去她新开办的小剧场捧场的第三天晚上看到她的。我一下子就给她奇异的美貌和歌喉迷住了。接下来的几场,我是场场必到,我甚至也像其他的小城土老冒企业家一样给她送上花篮。我曾问呼延朵拉这个奇异的女子是谁。朵拉说她也不知道,是她小剧场开张的第二天来投单谋求加盟的,当时她一试唱,在场的人便都给惊呆了。当晚的第一场演出她激动了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