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中秋将至。日头渐渐缩短,白日里起了大风寒凉,然偶尔暑热未尽还将归返之时,也恰是最为舒适之时。
携着帝京霜叶的层林尽染,骠骑大将军带着中郎将离开前日,接了诏令的五位诸侯王室便纷纷携妻室世子共赴帝京宫城内为太后贺寿。不消几日,于皇城脚外左薰门外下了车马。两国相距不远的彦、吕两国王爷更几乎是同时到达,到达当晚便在宫中碰了面。
那彦国王唤作轩辕广,先帝第四子,年长吕国王轩辕捷几岁。两人同为一母所生,生母即是先帝唐修容,生了小儿子后便随着他到了封地逃开了那宫廷的血雨腥风,只做个安稳的母亲罢了。要说这女子的两个孩子都是得了好命,先帝轩辕锦念及兄弟挚亲手足情,分封地之时一个分到了江南岸的吕国,一个在吕国南百里的彦国。两地皆是土壤肥沃雨水充沛之地,尽显皇恩父情。
轩辕锦以此安排,也是算着这二人还是机灵可用。由此山北水南为阴,二人作为轩辕荆的同胞弟,以阴德之力尽心辅佐他们这大哥盛世繁荣。可惜没料到的是:这两小儿到了封地,随着年岁愈发长大,不知学得了什么东西,竟见着郑旻琰势力增大而起了不臣之心!贪心不足蛇吞象,明明已是高爵厚禄却不想着闲散王爷的高贵,也想着哪天依傍着这人做个皇帝当当才是好。
于是这一次,两人心知肚明是为何。在漆黑夜色中碰了头,连连咒骂检举的郑乾渊!直道他为了那那个爹坏了自己的好事!
那轩辕捷到底是弟弟,还是沉不住气。骂了几句后连连拍着桌子,眼巴巴看着轩辕广:“可是大哥,这怎么办啊…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可行啊!”
“哼!”轩辕广啐了一声:“鱼肉?那也得看他轩辕荆能不能当得起那个刀俎!竖子还想当道了?等那郑旻琰集齐了人我们还怕他不成?”
哎…哎…轩辕捷频频叹息,死死攥着手中利剑,只愿一剑出鞘将自己送上宝座…
在这边夜色中窸窸窣窣、不可见光的暗中相较,皇帝作息寝宫的昊祜殿内,却是灯火通明的另一番光彩。
“中郎将明日便要出征,这会时间了来找朕做什么?”
轩辕荆看着跪地的宓煜,抬抬手让他起来并赐了座。这会子他该是去和父母家人告别,这一大战没有几月不下,怎的这时候来找了自己?
宓煜听了这话,从座上一步踏起又跪地叩首,郑重无比。搞的轩辕荆愈发一头雾水。
“陛下,臣听闻归德将军一事夜不能寐。几经辗转深觉若是不奏则心思紊乱良心不安。故还是决心在作战前禀明陛下臣之心思,惊扰陛下臣有罪。”
轩辕荆只回无甚打扰说便可。想着这宓煜看起来不是个会说话的样子,心思也不够细腻,却为了那郑乾渊说出个这话,怕是不知想了多久才决定说出,不知是思忖了多少个时辰。
宓煜挺直了腰板,拱手而道:“陛下,臣与郑小将军交情不多,自知不该多言…可就是那几日相处却已深知道他这个人不是那大逆不道的小子!臣亲眼所见他为国为边安宁而思了多少…”
见轩辕荆不置可否,宓煜干脆一鼓作气,只把心思全都交了出去:“臣所见之郑小将军,不计前嫌不计恶语,满腹兵法计谋且肚量之大是臣难以企及。此事定是有了十成冤屈他才如此不计后果供出他父亲,不过想也是有了十成把握的证据…陛下!”宓煜深深一叩首长叹而道:“您与臣都能见到他在家中那地位,要说他不气定是不能啊!但他如臣一般,一心感念陛下之恩即便千百世也绝无逆反之心…陛下不可为此而失了这等良将啊!”
嗯…轩辕荆舒了口气,叫宓煜起来:“朕知道了,中郎将放心,朕不是那不思而行之人。天晚了,中郎将明日出征还是早些休息吧。朕希望中郎将此番也定是凯旋!”
宓煜听了这话,心安了许多,叩了首便退出了。留下那小皇帝,对着烛火和满心忧愁,相见不眠。想着宓煜所说之话,这宓煜与郑乾渊不过一战之识,却能为他不惜背负袒护罪臣之名、不怕日后被牵连之祸也要说清其人之能。即便那郑乾渊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在这夜色之中,将远征的小儿即便不去陪伴父母,也要为他“触及龙颜”…
可想起自己!轩辕荆苦笑一声,兄弟相害,君臣相击!即便是亲兄弟,竟也比不过那权势宝座…
三日后,随着骠骑大将军和中郎将远行的脚步,帝京一派秋高气爽,晴空一鹤!皇城里更是为了太后的生辰紧锣密鼓忙活了数十日,终于迎来了这大寿之日——
宸宁宫中,桂子泛香、百菊盛放,贺寿对联以红纸金字书写,其字上书:
福如东海海深不止福不尽,寿比南山山高无终寿无穷。
其力透纸背颇显端庄厚重。正堂前一巨大“寿”字乃皇帝亲笔,由金箔覆盖于红木力刻而成。下桌摆满寿桃,寿烛闪着灯火,映出其上“春秋不老”“松鹤延年”八字;屏风乃寿星牡丹图,图上亦有寿桃伴鹿,吉蝠飞翔。红金绸缎挂于梁上柱前,宫中一派喜庆,好不热闹。
秦萧作为这太后唯一的弟弟,自然也得了准许来了太后宫中,陪着他姐姐秦琅看着各王侯百官送来的寿礼,一口一个精妙。
早日里接受了拜见,这会子好容易得了空闲。秦琅拍拍搀扶着自己的秦萧手臂,见那满屋之中大红礼盒,其上最高处一大珠,圆润饱满,令人赞叹,很是高兴。这秦萧更是满嘴吉利话,哄得秦琅更是舒服。
“姐姐您看,这夜明珠真是绝品,触手升温,饱满圆润!”秦萧捧起那珠子,好一阵夸赞后转向了另一边:“再看这‘松鹤延年’,青铜铸就外镀鎏金,更有假山小潭装饰,重湖叠巘,内里点上熏香更显仙气云雾;还有这珍珠珐琅寿桃…姐姐你南山比寿,福寿千年啊!”
“好了好了,就你会说。”秦琅笑道,“哀家看这夜明珠也是不错,到可以放起来观赏一番。”
“哈哈哈哈哈,弟弟这不是好容易来一次看看姐姐,没想到惹姐姐烦了?”见秦萧这一戏言,秦琅举手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嗔怪着自己还能怪他?倒是有时想起小时候在家里,和爹娘小弟四口那无忧无虑的日子…而今父母已经不在,自己也是年华老去,倒是几经怀念感叹落泪。
一旁秦萧也是频频感慨,劝着他姐姐如今否极泰来,这大喜的日子难受可就不好。
“不过倒是没见飞云,他去哪了?”秦萧想起自己自来便没见过他,问了一嘴。
秦琅抚着那送来华贵无比的墨牡丹,回着什么秦弘应着轩辕荆安排去见了外命妇。这下子该是忙的很,怎么顾得了她这边…
秦萧微微一笑,想着前些日子陛下于朝堂之上还奖自己教女有方,不仅自己忠于朝堂鞠躬尽瘁,教导的孩子也是优秀。那时候自己只担忧秦弘在宫中受了刑罚还满是担忧,得了夸赞还一头雾水不明个所以然,不知为何陛下突然夸奖…回去却从旁里听得是从戎族那里得胜的主意是秦弘出的!陛下不仅没怪罪反倒对秦婉仪的态度大有转变,这才当真安了心。
“看来陛下对他也还好…”秦萧摸了摸百寿图,心不在焉欣赏着图作。
“是。”秦琅点点头,珠翠发出碰撞之声,“虽说不及朝朝暮暮你侬我侬,却也不至相看相厌,如此倒也好。”
“是啊,只是难为姐姐你了,整日里见着他,心里定是!哎…”秦萧说到这,摇了摇头,欲言又止。
秦琅当真大家闺秀之风范。虽弟弟表现如此难言,她却只也淡淡一笑道了句“无妨,还好”,便转头又看向那红菊了。
而这一边,轩辕荆前朝在忙着宴请众王侯官员同时,秦弘也于后宫一席靛蓝刺绣曳地锦衣礼服,于荷宿宫招待着各外命妇及其子女们。
荷宿宫距御花园不远,原也是为了赏景特设的一个小宫宇。虽叫宫其实不过一个小亭子后接着个大院,不说辉煌但其说精致,其他宫室便难以比拟。一面靠着莲荷潭,夏日里万盏莲荷绽放之时美不胜收。这时节,虽莲荷已败,潭水旁数十株桂花却簌簌飘落,散出清香。将宴请安排在这,融进各女子香粉胭脂气,竟别有一番风味。
“各位夫人、世子、县主们远道而来辛苦了,本宫替陛下、太后敬各位!”秦弘带笑举起酒樽,饮尽。一旁的双儿见了,紧着又为秦弘续上了一杯。
“谢婉仪娘娘。”众命妇亦举起酒樽饮尽。
饮罢,年已过四十的丞相夫人紧着起身,作为一品大员夫人的她自然不该在此等场合失了礼仪。连连敬秦婉仪并眼自己等为太后祝寿,是自己的福气,哪里辛苦!而那婉仪娘娘深得盛宠,乃千金之躯,如今在此招待老妇们更是感激不尽!
听丞相夫人发话,那些个位份地位不及的众命妇更是再携子女起身行礼附和,说什么婉仪辛苦,自己感激不胜。虽说这秦弘不过婉仪,按理那位子近乎是最低…可这些个命妇看似在家大门不出,却谁人不知这秦婉仪之能?几句策略将陛下抓的死死,地位不高又怎么样?她现在这位子比甚皇后怕是都要厉害!
“好了,各位莫见外,坐吧。”秦弘一笑,示意他们坐下,不必客气。
三两杯酒后,见着各位夫人双颊微醺,秦弘算着到了时辰便笑着开了话:“本宫虽新进宫,但自进宫的那一日就是陛下的人了。各夫人、世子、县主们是陛下的亲人、臣子,便也是本宫的亲人、朋友,而远地的夫人孩子们又不像这帝京离的尽,久久见不到也很是想念。故而陛下、太后希望各侯夫人和孩子们能在此多住些日子,本宫也想着能和夫人们多唠唠家常…各位看可好?”
各命妇一听这话,虽也有人心里明白了什么意思,却深知这话从秦婉仪嘴里说出,却是从皇帝那想出…圣明难违,只得起身拜谢圣恩。
“这便好了。”秦弘低眉看了眼面前几案,柔声道:“夫人们既然是本宫家里人,那本宫便说些心里话,夫人们也别嫌本宫烦。”
看着在座各位低眉颔首,秦弘笑了笑:“其实大家都为人妇人母,丈夫孩子的命运前途定是比什么都重要…就像本宫对陛下的心,也必和各夫人对丈夫的心一般,定是希望他安稳一生的。本宫虽未有子嗣,却也懂得母子连心,孩子伤了母亲定是难过不已;孩子有出息了,为人母的也更加欣慰。又有哪个母亲希望自家孩子将来碌碌无为甚至说颠沛流离或因罪获狱呢?”那说话的语气当真就是邻家女子一般,温和可亲,任谁看得出其中利刃玄机?
说到这,秦弘扫了一眼座下各位,品了品这时机又道:“所以啊,为妻为母的有时看到夫君孩子有不对的地方也该提醒着!本宫看如今各夫人满面红光,想必定是家庭和睦令人艳羡。而我们这一大家也如此和睦,君臣有礼有纲,百姓安居乐业。且陛下多兄弟,真要是有何事谁还不能出手帮一把?夫人们说是吧…”
眼瞧着几位夫人已是眼神飘忽不定,周身一身冷汗。却又不得不和着他的调子起身行礼,当真是前后无路的尴尬。
时机既到,推波助澜也该有力挽狂澜,秦弘自知何为见好就收,这话也该到了时辰。举杯一言:“本宫原先未进宫时只知陛下乃赏罚分明忠孝求两全之人,却没料得陛下有这般好兄弟好臣子,这真是陛下和这天下的幸事!”
见那些个女子陪了这杯酒后,也该到了结束之时。秦弘瞧了瞧微微吹起的秋风,说着天凉,安排了几句便离开了。
今日里这一番话,看似家常,却也如钢刀一般:明眼人一听便知为何,更何况这些个大家女子?更何况心里本就有鬼的?只命妇们归着还是女子,有些话懂了便怕了,怕了便会回去和自己的丈夫说道几句、劝慰几句。而她们的孩子又都在这皇城之中,笼中之鸟只得任人所言、听命行事。
至于彦、吕两侯夫人,被秦弘特意多看了几眼,更是眼神不定,心生惶恐,真真儿一副案上鱼肉之态。
只在院中看着这些命妇们带着孩子们离去,伴着流水落花、胭脂香氛之气,秦弘眼中竟又浮现了那殿前人的身影!恍惚闪过有一日,他和那位轩辕荆并排前行,尽是恩爱…
秦弘一道不妙,赶紧收了这恍惚!却心道也是怪了,近来每每想到他,心也安了许多,自己怕真是着了魔了。
寒夜里,月华星暗,白霜渐起,西风萧萧。怕也是在昭示着,天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