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们看告示了吗?先帝殁了!现在啊,改朝换代啦!”
“是是是,改了那小太子,这年号改成了叫什么什么…什么曌恒。”
“说来啊,那小太子加冠方登基,比他爹还晚了那许多年呢…不过这先帝走的也是奇,说来就来的恶疾,一月便没了!”
“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啊…”
这大音的偏远地区,甚是连飞鸟都不愿去达的地方,消息传得更是慢了许多。甚至于连这新帝登基的事项过了近一月之时,这里头才将将看得了告示,你一嘴我一嘴说起来。
不过这偏远之地也有个好处,你说什么谈什么,大概也没个人注意。只要好好的在这春耕秋收,即便是称呼对那帝京中高位之人不太尊敬,也没个人会理会个一二。大家都在这里相住百年了,谁又能拿这些事出去告个官呢?
同样为之,外头这生人来了,他们也不会太在意什么身份,只要不给他们带个灾啊难啊的,管你是个什么人呢!
这头里说的热闹,那边一位五十出头的持着本书笑着走来,正是寻得这里、住在这里二十年的秦弘。问他们在这说个什么事,这么热闹,自己也想来听听。
那头里个青年一身黝黑的摆摆手:“说来和咱们也没关系,先帝没了,这皇帝换人了。”
“什么?!没了…”秦弘一惊,眼睛霎时缩了瞳孔,宛如霹雳炸于头顶一般,霎时贯了全身。一时间这消息来的突然,连站都没得站稳,险些跌了下去。而好容易撑着自己的身子没至跌倒,一股气上来,将自己堵了个好歹。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一顿狂咳不止,好像心肺都要咳出来,连忙用手捂住口鼻,直到咳得弯下了身子,蜷缩在地上好一阵喘息。
“哎哟!魏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这几人一面围上来,旁里两个连忙将自己的水壶递了上去,轻轻敲着他的背,将他缓缓搀扶着坐了下来。近乎一炷香的时间,才看着咳嗽消了下来。
秦弘满面通红,血气上涌,颤抖着摆了摆满是皱纹的手,一面抖着胡子笑了笑:“无碍,无碍,呛了一下…”
听着无事,这些个人才舒了一口气。要知这魏桢先生来了之后,一身学问,教着村子里的孩子学识,愣是教出个知府来!这偏远地区能得个这样的先生,真是甚为难得了!怎么可能不珍惜着。
秦弘坐在那里喘了好一阵,如今年岁大了不比从前,这一阵刺激近乎夺了他半条命去。一阵眩晕后,晃晃悠悠起了身,慢慢踱步回了自己那草房小院子,往床上一瘫,面色惨白,再也起不了身。
对他们说是无事,怎么可能无事?秦弘甚至不知该用作什么表情面对这事情。一半是悲伤难忍,一半是难以置信。他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秦弘以手覆上了双眼,心想着轩辕荆不是个那般虚弱孱弱的,之前那么健实,怎么可能说没就能没了?
之前…之前是多久之前了…秦弘这极度悲伤之中想来,那之前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的之前了,他而今都垂垂老矣,轩辕荆不也是一般了。加上心里头不畅快些,可不是这病说来就来。
恶疾啊,秦弘摇了摇头,想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奔回帝京去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在逗自己!可起不了身,也知道这想法的可笑。
“告示都出来了…”秦弘干涸的眼中滚出泪水,映衬着微弱的烛火掩面而泣:“你怎么也不说等等我,等我下去了…就这么,到头来也还是扔下了我一个,真是自私…”
这一夜漫长,秦弘以为自己会因着这极大的悲伤而了结在这夜了,可这命终结没遂了他的心。第二日、第三日…至于第二年、第三年,皆是一如过下来。以至于到了最后,他都忘了自己当初因何伤心,因何没随他去了。
五年时日,终究淡化了一切。想来当初还想着定是要亲力亲为的在那朝堂之上做出一番事业,而如今瞧着自己的学生都成了知府;从前那些个什么丝绸珠翠,而今一身布衣长衫,也没什么不好,这心里头是越发渐渐安稳了下来。
当真是知天命了,秦弘还是魏桢,他早已不去在意了,不过是个名字、一个身份罢了。只是想起心底那个不能触碰的伤疤时还会隐隐作痛,除此以外,他还是活在这个人世之中,偶尔还会想起从前的白梅清茶、翠竹皓月,好像还在身边,又好像从未见得…留下的,不过是一杆长箫,和一曲回忆罢了。
“先生为什么会来我们这里呢?先生是个大学问的人呢!”
一边的孩子蹲在秦弘旁边,小手扒拉着泥土,秦弘持着根树苗,正在这种植着新的小嫩芽。
“嗯…”秦弘瞧着天想了想,往事过眼,化成一声朗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头,轻柔道:“因为先生从前做错了事辜负了别人,总不能错上加错,于是回不去家,就来了这好地方。”
那孩子太小,不理解这话,也不理解他先生告诉他日后也不要活的不明不白这之类的话。只是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接过秦弘手中的小树苗,轻轻放在了土坑里,将土一点点盖了上去。
想来这一捧沙土,过去埋葬了逝去的朱颜、葬落的悼念,而今却在其中孕育着嫩芽新生,秦弘只道有趣,伸手摸了摸那沉沉沙土。
他不知,从方才那对话一开始,他身后便悄悄站起了一个人。静静看着眼前老人的背影,表情从质疑到了惊讶,最后化作一抹满足的微笑。那孩子听不懂的话,这人却是尽数听懂了。
“先生说话和他们有些不同,想来不是这的人?”那声音缓缓一问,带着沧桑,却有力道。
“啊,是啊。”秦弘忙着和这小孩儿种树,连个头都没回,只是一面不经心的应了句,点了点头。
身后人噘着嘴点了点头,深深嗅了口空中隐隐的丁香之气,心满意足慢慢走了过去,凑到离这秦弘几步之远的地方,一副感慨的语气喃喃道:“说来先帝走了五年多了,盖棺定论,也不知能得个什么评说。”
秦弘听了这话,皱了皱眉,没个言语。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也不爱听人提起。一听起来心里头总是难受的,这村里都都能看出个一二,尽量避着他说这些,可今天这人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思,怎的挑人家不爱听的说!
拍了拍那小孩子,秦弘让他回家去。而正待起身走去时,突然听得还是那个声音说了句:“想来听说这先帝喜欢一句,叫什么来着?啊哈,‘飞云不觉醉陶陶’的,我听着也是不错…先生呢…”
这话一出,方才有些恼了的秦弘霎时瞪大的双眼,直直立在那半天动不了一步。好像大脑被空白充满,已然不能思考一般!
这句…怎么会…秦弘紧皱着眉,想回头探个究竟,但却不敢回头探个究竟。只一遍遍咂么着这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可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已经,已经入了土。
“哎…看来惹先生不高兴了。”身后那人笑了笑,分明向这头走来,而秦弘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心里却是想逃,又想赶紧看看这声音庐山真面,一时间眼睛不敢眨一下,而汗水盈了满头,嘴唇颤抖。
直到那人缓缓的接近,又缓缓的站在了他身前,对着他,轻轻一笑,柔声一言:“在下陶平,不知先生名姓?”
那笑容恍如隔世,好似梦中那闻笛赋、那烂柯人,好像千百年前的一个回眸,似曾相识。遥远,却触手可得。
一个笑容,一阵无言,无需多做任何解释,秦弘百感而成一阵颤抖,瞧着对方双鬓白雪,想来自己双手皱纹,枯涸而平静的内心再起了波澜。
轻轻的向前走了两步,秦弘看他笑着期待着,自己张开双臂,急奔过去,将他一把拥入怀中!
“陶陶…”熟悉的呼唤再响起,听得轩辕荆心里一紧,随即化成一片柔情,一般轻轻笑了笑:“飞云哥哥,我在。”
这感觉,真切的就在身边,彩凤双飞翼,灵犀一点通。
这日里,阳光正好,清风徐徐过,衣袂飘飘然。两人正于竹椅上谈笑喝着茶…
“你倒是放心这小皇帝…不怕有事?”已然乐知天命的秦弘,仍是谦谦风流,在这竹椅上打趣道。
“无妨无妨。”对面轩辕荆答道:“我一手将他带大,看着他合适才放了手…这小子,对那宫家的姑娘真是喜欢!”
这轩辕荆说罢大笑不止,连连喝了几口淡茶方才止住。“先帝”此刻虽是一身布衣,双鬓渐白,却不失隽爽丰姿。抛了这一开始就不属于他的这高位名头,一身布衣,一个陶平的名字,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因而更是爽朗不羁起来。
秦弘一面笑着看向轩辕荆,目中尽是带着柔情的嗔怪:“你倒是有趣,还编个话说自己没了,真是…不过你后悔弃了这位子?”
“有什么后悔?”轩辕荆顶嘴这道:“身外之物罢了,你见那小子如今将自己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我这不放心的也放心了!”
“哈哈哈哈…”秦弘笑着拍了拍轩辕荆的手,望向了远方崇山翠林…
当年,这轩辕荆看着太子于朝已可以驾驭并超于自己,便动了一份心思:那明月何曾是两乡?天无绝人之路,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希望能够寻得呢?于此,便将这轩辕勖托给了郑乾渊等心腹大员,一番深思,几经安排…先帝“驾崩”,新帝即位。
离开宫墙五年之久,轩辕荆寻遍崇山大川,走遍百城千乡,看尽人世之态…终在希望渐渐被失望笼尽之刻,于这偏远之地,这山峦环绕,流水潺潺之中,就那一恰,再逢丁香之气…
想来那一对视,惊异、欣喜…万般感情溶于一起,终换得一个记忆中的笑容,和久违的相拥。
那时,月色如旧,想起少年鲜衣怒马踏遍长街烟柳,却只道人间清欢,围桌前对酌,只浊酒一壶,道是知己如故。
秦弘拿出紫竹琴箫,却被轩辕荆一眼看到了那箫上所坠。
“这玉玦碎了?这…好像是她的?”轩辕荆摸着那被细细粘起的碎玉道。
“是。”秦弘轻轻抚摸着,淡然一笑:“留着一点念想罢了…你倒眼尖,这碎玉我粘了许久方才得了这个样子,你一下便看得了!”
听此,轩辕荆又是一阵大笑,连道自己的眼力可不是谁人都可比的!
秦弘莞尔,琴箫声再起。不见狂澜,但品涓涓…细水长流,洗尽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