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缓缓打开,朱漆金钉迎着日光敞开,从外头的尘土飞扬中带出一纵柳叶花香,踏秋入了意安城。
卸了周身卷着尘埃疲累的长衣,这青年在东宫中清洗了面庞双手,将头发梳了又梳,在铜镜中将自己的疲惫扫去。又待内监宫婢将自己的常服取来,冠上了新的发冠,放下长剑、换上新履,这才昂首着向翰墨斋走去。
而今这太子在几月前刚刚行了加冠之礼,如今穿着一身深红丝袍,看这面庞上虽仍有些许青涩,但那剑眉星眸中透出的豪健之气与浩然坦荡,任谁都能看出这孩子定是个有为之人!
“陛下,太子回来了。”
王卜颤颤一言,轩辕荆连忙唤了外头的儿子进来。想来这太子前些日子方才加冠,就去了远处祭拜山神,而今这是才回来!轩辕荆老了之后,对从前事说是看的开了些,但对这一双儿女却是想念的很。
“儿臣拜见父皇。”轩辕勖进了屋室,对着轩辕荆跪地叩拜,三拜之后方抖了抖衣袖,站起了身子。被轩辕荆连连唤着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听着轩辕荆说他一路风尘仆仆,可是得好好休息。
轩辕勖笑了笑,先是为轩辕荆沏了盏茶奉上去,一面谦恭汇报着此次行程,如何祭祀、如何礼仪,以致一路风土人情如何,皆一一报了出来,不敢有丝毫差错,听得轩辕荆不住点头,甚为满意。
“唯一这缺憾,便是没得即时赶回小妹的婚礼。”轩辕勖流露出些许失望,他与那轩辕玢虽说没有那么好的关系,但毕竟也是自己亲妹妹,面上该说的他也明白,也知道如何说能尽量显出自己对这亲情的珍视。
轩辕荆笑着摆了摆手:“无碍无碍,你妹妹还能因着这个怪了你不成?你们都是那懂事的孩子,她不会计较的。”
轩辕勖点了点头,轻轻道着如此便好,可那心里却真真是没有一丝的愧疚之意。这婚礼参不参加又有什么关系?她轩辕玢为着自己的地位能选了个自己毫不喜欢的人,这心里想的什么他还能不知道?和轩辕玢一比,自己这明着为了皇位努力,倒是坦荡许多了。
轩辕荆怕是总也想不到,自己的孩子竟都是这番心思。表面上都是兄妹恭敬、家和万事兴的样子,可背地里谁又知道各自是个什么心思!他轩辕荆不太知这些,也不愿去知道这些个东西…他只是看着自己儿女如今长大,能一个个独立出去生活,他这个当爹的算是完成了任务。
“勖儿看上的那丫头,如今你们怎么样了?”轩辕荆想起了这女儿嫁人了,而今儿子这回事也该考虑起来,便细细问道:“若是看着合适,便也排个好日子了。而今你既已加冠,有个太子妃也不是个什么稀奇事。”
轩辕勖笑了笑,言着他父亲着急了,自己而今不急,还需是得再磨炼磨炼再考虑成家才是。
这话惹得轩辕荆高兴,一阵大笑后竟久违的朝着自己桌案上小水盆里头的小龟点了点。这小龟一直在这陪着他,一直在这看着对面香炉下的狻猊,几十年过去了,他轩辕荆身边的人是越来越少,然而这小龟却是始终如一了!
而就在轩辕荆喜悦他儿子的这一番言语之时,外头突然传来了一阵香气!那香气扑鼻而来,隐隐有些熟悉,却又不是那真正熟悉的味道…想来轩辕荆是知道这香气的,丁香之气,他再熟悉不过的香气。
可这番气味,较之他心里头的,浓烈的许多、媚俗了许多,不是那种淡雅的气息,而多是那香料施了许多特意熏成的假意。
这气味散的满屋子都是如此香气,惹得那轩辕勖微微蹙了眉将口鼻轻轻捂起,轩辕荆心里头一阵不满,只看着外头进来了一个新纳的吕姓修仪,一身淡紫的衣物,淡妆涂抹,款款而轻盈的入了门。
“陛下。”那吕修仪微微一礼,面容姣姣瞧向轩辕荆,细声细语的说道:“臣妾觉得近日里天冷了,特给陛下备了御寒的蜂蜜银耳汤羹,陛下可愿赏脸尝尝?”
“你这香气…”轩辕荆皱了皱眉,不顾去瞧得那吕修仪已然露出的些许惊喜之情,只片刻后将吕修仪放在他面前的汤羹一把甩在了地上!满地残渣碎屑,吓得那女子花容失色跪在了地上,不住颤抖着念着恕罪。
原也是这修仪不聪明,也是为了邀宠而用错了方法。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这陛下从前有个喜欢的人,那人便总是一身的丁香气;又说这陛下每每闻得这丁香之气,就能安神不少。
于是这修仪便想着,丁香之气不是什么难得的气息,再加上些轻盈的香味调和一番,说不准就成了!若是能调和出这过去心上人的气息,她说不定就可以一步登天了!因着如此,自己试了好一番,终是得了个自己闻着不错的气息,紧着把衣物去熏了好一番,特地打扮了一番,只等着自己获封赏。
可她却不知那故人是谁,那故情是个什么样的情…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惹得轩辕荆忆起过去不说,还将他念在挂在心头的人那气息,这般俗气的演绎出来!直直气上头顶,满面通红的吼道:“这丁香也是你可以这般调出的!朕从未说过这丁香气,你又如何得知这气息?想来这心思如何揣度,皆是恶意!”
那修仪知道自己用错了心思用错了方子,跪在地上连连哭泣,求轩辕荆原谅她这失礼,然轩辕荆却没有丝毫情面的拍了桌子,直言去把这女子直接废为了庶人,打到冷宫中了。
吕修仪惊坐在地上,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得如此结果。泪眼婆娑的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轩辕荆。终还是一旁的轩辕勖从这场惊吓中醒来,一面唤着那吕修仪起来,一面上前抚着轩辕荆的后背让他息怒。
“你先回去吧。”轩辕勖看了眼吕修仪:“父皇一时生气,这些日子你就在自己宫里别出来了!等父皇消气再说。”
那吕修仪匆匆起身跑远了,屋中气味慢慢消散,轩辕荆方从那愤怒中清醒。看着满地狼藉,看着一旁吃惊的轩辕勖,这才刚刚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朕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喜怒无常?朕从前不是这样的啊!轩辕荆心里很是担忧,他也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怎么就能因着一点丁香气就如此动怒,还有废了别人?好在是被自己儿子拦下了,不然还不知会如何…
一脸惊恐与茫然,轩辕勖却依旧在一旁轻轻抚着轩辕荆的后背,一面劝他息怒,一面轻声道:“想来是母后的祭日要到了,父皇该是想母后了,才会如此。说到底,那是父皇珍惜的,怎么可能不忘呢…”
轩辕勖不知道,他这一句话,不仅是让轩辕荆息了怒,还唤醒了他“妄想”已久的事宜…
对啊,轩辕荆心道,所珍惜的,是不可能忘记的。而想来如今这朝堂,近乎都是换了新一批的人,太子也长大了,早便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了,为何自己还要依旧守着这地方呢?
守了几十年,防了几十年,轩辕荆心里头想着,这位子本不是他的,他或许早就该退出这是非征伐之地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守错了;而如今这么多年,也守累了。
已至这日后七八日的纠结思虑,轩辕荆终还是召来了太子,将自己心中所念所想尽数道出,不顾太子如何劝阻,哪怕是声泪俱下,轩辕荆皆是横心已定,任谁都无法阻拦。而到最后,太子也只能接过从前他父亲接过的那个扳指,静静戴在了自己手上…
“你记得,定要做的像样。”轩辕荆拍了拍他儿子的肩膀,满意笑道:“勖儿大了,父皇放心。今后这朝中,你尽可用那郑乾渊,他便和朕一般,是定然信得过的。”
轩辕勖听得这话,再次跪地抽泣,念着不舍。而心里,那股子冲至龙椅的急切,却是任之何都阻挡不了。一如他这父亲接过扳指时那一刻,眼前山河万事,皆归了这此刻此时。
次日,昊祜殿传出消息,皇帝突生恶疾,太子代朝,百官之中,皇帝只见了郑乾渊一人,托付了种种事宜。
一月后,昊祜殿传出消息,皇帝轩辕荆恶疾不治而殡天。
这消息传出,一片哀叹。人们皆说这陛下于朝廷献了一生心血,且很是深情,自皇后去后便再未踏入后宫一步。十几年如一日夜…
又传,这陛下宫中所藏一名画,上一美人绝世无双,却不得一见…
然世人不知,这画中人非是女子,却为男儿。一般的俊美萧肃,一般的绝世无双。过去这高座之人,曾也偶然望着夕阳西下,想起当月下对酌,一诉衷肠…而今千里相隔,万里相望,观流水潺潺,驰马江皋…
这君主,名不正言不顺的登上了高位,而那名正言顺的公子,却主动让了贤…箫声又起,却无琴音来和;琴声泠泠,却失箫音相伴。
那年,一人于山水之中,一人于宫墙之内,望着天边触不到的纸鸢…
宁祥十九年,轩辕荆崩,谥文皇帝,以入宗庙称睿宗。新帝轩辕勖即位。建年号曌恒。即位初,追谥其母太淑皇后,与先帝合葬岳陵;册立宫氏女宫宝珍为皇后;封先帝淑妃和氏为惠太妃,赐居净秋宫;封其姑母轩辕氏大长公主,辅国大将军郑乾渊升太尉,列一等公爵,并大赦天下。
轩辕勖自即位之始,一承其父功业,广施仁德,秉公正直,选贤与能,继天下一派祥和。自始,前情种种随水东流,随云西去,万事自此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