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意一下,霎时天翻地覆。消息传得速度更胜于八百里疾驰的骏马,不出五日,转眼便到了郑旻琰的耳朵里。事迹败露,风向已变,从前所拉拢的一切人如今通通对向自己举着矛革,好似谁若得了他的人头便会封官进爵,皆跃跃欲试。而这一切之始竟为自己亲生儿子!
“朝廷来人了!快走啊!不然来不及了!”
远在西北豪华的府邸中,曾经夹道跪拜之景一去不复还,处处散落着破碎的瓷片、掉落的银钱、奔跑的人群。陛下恨极了辅国大将军为臣不忠,陛下恶透了臣弟相反,陛下出手毫不姑息、决绝至极,陛下这是要出手亡了这家了!
这些个消息如蝴蝶般席卷了整个将军府,一时间风声鹤唳,一众人等皆知那结局:陛下虽说是回京受审,可都知道那个结果!回京与否不过个借口,最终还不都是死路一条?他郑旻琰不臣之心已起,他郑旻琰贪款重多,为人骄傲不谦、排场奢华无比,怎会不招记恨?如今小皇帝是下了决心了!
“那朱钗是我的!”
“快跑吧还在乎那些个碎银子做什么?保命要紧啊!”
“皇上的兵到城下了!”
“啊啊啊啊啊!不要杀我啊!”
………
昔日气派的庭院中,充斥着婢女侍从的呼号,大家抱着自己抢到的金银四处逃窜。什么主仆之情?什么效忠将军?他的罪过凭什么自己来承担?自己不过是奴仆罢了!那些脚步匆匆,只想着在兵士来之前逃出府邸,留下条命…
听着院中一片狼藉的呼号,内屋的郑夫人高氏拿出一套粗布衣服,抄起一把香炉灰往郑乾安脸上一抹:“安儿,你快走,伴做奴仆的样子快走!永远不要再回来…”
郑乾安拉住了母亲的手:“我走了?爹娘呢?还有妹妹…”
郑夫人听见这话掩目而泣,流泪不止。不顾自己大家的身份用袖子擦了擦泪水,重重的拥紧了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抚着他的头泣不成声:“走吧,爹娘会好好的,你答应娘,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再回来!这辈子都不要再想这个家!”
“娘!”郑乾安带着哭腔一阵呼喊,却郑夫人拉着到了小后门,眼神一横把他一下推出了小门,不顾儿子惊慌的神情死死闩住了门锁,无论门外如何拍打,只大喊了一声“走啊!”便再没了后声。
约着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听着门外没了什么声响,这郑夫人高氏慢慢走到了屋中,那是她和郑旻琰大婚的屋子、是郑乾安和郑宜出生的屋子,是她作为一个夫人、一个母亲最美好的记忆。锁上大门,听着门外抄家声、杀戮声、脚步声渐起,哀嚎已连成了一片,这女子换上了最美的衣裳,涂上了最精致的妆容丝毫不像两个的母亲,依旧娇艳无比。
三尺白绫,一展到了横梁之上,映衬着门外嘶哑的哭喊,带着死亡的它那么阴森。
“安儿,阿宜,爹娘对不起你们…”念叨着这话,听见士兵已然在搜罗剩下的活口,郑夫人只念着她的孩儿,眼泪顺着双颊留下,自己不能陪他们到最后,他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自己即便是到了那边也会安心了。
玉颈滑入了白绫,郑夫人知道,不久之后她就能见到她的丈夫了。虽然他不忠不臣、连络谋反,可他是自己夫君,是永远的倚靠,即便在黄泉路上…
“这门锁着!给我踹开!”
门外一声喝令,门闩破碎。兵士们见到的,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如同扑向火焰的蝴蝶,娇艳却再无呼吸…
西北边塞、落日哀鸿、大漠孤烟。即便是历经沙场见惯了刀枪剑影的郑旻琰,此番却无比害怕!他害怕见到府邸一片血海,怕见到自己的亲人沦为阶下之囚任人侮辱、抑或惨死在眼前,害怕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顷刻化为泡影…
这郑旻琰到最后也没料到那皇帝真的敢出手,到最后也没料到郑家会亡在自己手里,还是以这般方式。呜呼哀哉!此生何为?过往云烟,终究一片硝烟火海。他十几岁出入战场,见惯了杀伐征战,看惯了周遭小国因着朝廷乱斗而成王败寇…当时少年意气的他也想过等自己有一日强大了,让敌人闻之色变,让旁人高看一等,让陛下将大任毫不犹豫的交给自己,自己定不辱使命!时间过了几十年,他实现了这些梦,却忘了亢龙有悔这一理…飞的太高终究引得了自己的欲壑难填和他人无穷的不满记恨。
迎着朔朔寒风,一夜白头的郑旻琰,辅国大将军,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即将的命运。独自一人爬上了城楼,看着远方自己曾豪气万丈指挥沙场的边疆,似乎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在向自己招手,那么的天真,眼中没有一丝欲望的杂质,正是年轻的自己!此刻,他站在十丈城楼之上,对着尘嚣残阳,满面风霜刀刻,望着帝京疾驰而来的诏书和虚无缥缈的“自己”,高呼“识人不清,生子不孝!”随即向前一步抓向那缥缈的幻影,一跃而下十丈城墙,只留长空中一道身影消逝而去。徒留传令的使者,呆呆望着这一切…
传令者回宫,将此事一纸奏折禀明了帝王。前后不过十余日,朝野上下却已是沧海桑田。
使者回宫后次日,乾极殿金碧恢弘的大殿之上,已是风云突变后的波静澜安。
这一次,仍旧是郑乾渊先开了口,语气一如上次掀起一阵狂澜那般镇静,丝毫没有失了父亲与嫡母的悲伤。只跪拜说道自己即刻将手下五千兵力缴给轩辕荆,任由皇帝发号。
轩辕荆自这事解决之后舒畅了大半。且本就对郑乾渊无甚偏见,此番更是一挥衣袖,拍了下前案道:“好,郑小将军有心了。既然如此朕也承了郑小将军。郑乾渊袭父位,位列二品辅国大将军,日后也依旧住在帝京。后日一早领十万军出兵朔方,援助骠骑将军与中郎将,定要将戎族大败!”
“是!臣定不辱陛下所望!”郑乾渊拱手一礼,退回官列之中。
“好了。”轩辕荆唤了副冷酷的语气,接着道:“郑旻琰次子郑乾安,曾位副尉。但明知其父不臣之心,不加以劝阻反为虎作伥,即日贬为庶人,没收其一切家产及其父生前污款,其母一并连带皆贬为庶人。其丧事便和普通人一般罢了!”
这话一出,一众皆知:那郑夫人一代闺秀如今却落得死便死了的下场,更无甚葬礼可言了。其家财产早已抄到了轩辕荆这,更何况说是请郑旻琰回来调查,却派了那许多兵士先行,想也轩辕荆这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至于那郑乾安既是贬为庶人,逃难怕是也和庶人一般,自己不惹事这皇帝也不想管!
诏令说到这,轩辕荆看向立在一旁眼神飘忽不定的两位诸侯王,怒瞪了二人一眼。二人见此急忙下跪,又是一场提泪横流疾呼知罪,请求圣上原谅。
见此,轩辕荆倒是笑了笑,却看不出态度。等了片刻,才换了个柔声再次说下去。既然本朝孝义为先,那他轩辕荆自然念及手足亲情,又怎忍心伤了自己弟弟?只是自己心生惶恐,唯恐再有奸臣离间兄弟亲情,故而今日始,各诸侯国兵权财权收回朝堂中央。且他唯恐各王有事不能及时启禀,特设专人不定期巡查各王侯伯爵,好让自己也能和各位沟通亲情。
收地夺权,好一出感念亲情!既是兄弟惹事,轩辕荆也顺着他们的水推了自己的舟。既然事情解决,留着这些个家眷也再无用处。于是这会子轩辕荆又说什么太后生辰也过了有些日子了,诸位远道侯爵在这住不习惯,也该是回去好好歇息,打发他们速速离去。
听此,各诸侯王无论痛快与否,见轩辕荆如此之举,又有人听得自家夫人所传之前秦弘所言,如今只感自己和家人终究保住了性命,忙着叩头谢恩。尤其那两诸侯更是磕头磕的“咚咚”响,退了朝便匆匆带着妻子孩子赶回封地了。至于其他恩怨,冤有头债有主,找那轩辕广兄弟才是个真!
既然“家事”已安,事情业已解决了大半。这些日子一通忙活,倒是从初秋快忙到了仲秋,眼见着月亮也一天天圆了起来。秋高气爽,阵阵菊香及松树的气息,倒是沁人心脾,让人神清气爽起来。
听得了处置,秦弘为着自己一点带着曾经被欺辱而报复的阴暗心思,在轩辕荆下朝不久后便带着双儿走到了大内东面的凝芳宫——郑宜的居所。
这里临着轩辕荆的昊祜殿很近,装修也很是气派,无论是风水还是位置都是个极佳之处。夏日里能远望荷塘、秋日里亦能瞥见西山的红叶。可如今因着紧闭,尚宫局似乎忘了这里的存在,一片萧瑟寂寥,落叶扫地。
郑宜一见秦弘,正在梳妆的她顿时泼妇一般大嚷起来。
“你来干什么?看热闹?滚啊!本宫看着你就烦!”
“妾身不是来寻事的。”秦弘冷言道,“只是来告知郑昭仪一句,你父母畏罪自杀了,二哥还在逃。虽说这宫中不许私自戴孝,但那毕竟是你父母,至亲的血亲还是无法割舍。你自可摘下金饰,无人之时换上白绢花吧。”
郑宜听此,满是震惊。双目瞪得滚圆,但不知是否惊过了头,突然大笑起来。连连怒斥秦弘骗人!她父亲乃朝廷重臣,母亲也是出身大家,二哥更是陪着父亲得了几次胜仗!一家几代战功无数,怎会畏罪?定是他这小人不怀好意来激怒自己看自己的热闹!说罢伸手便要向秦弘打过去,却被他一手接住,紧紧攥住郑宜的胳膊,厉声道:
“我骗你?你父亲为官不正欲意谋反,触碰陛下逆鳞,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你如今不过强弩之末,你打了我,我若在此受伤,郑昭仪觉得自己该如何收场呢?”说完冷笑了一声,抬眼望了望宫顶的梁木。
“郑昭仪可知此事是谁检举的?”秦弘看都没看郑宜一眼,而句句都充满了她当日看向自己的那份不屑。
“谁…”郑宜看来已经从震惊到恐惧,颤颤巍巍问了一句。
秦弘哼了口气,嘴角一挑,转身离开时微微侧头说了句:
“你大哥。”
秋日下,这禁闭的宫中,残花凋零,阵阵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