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弘那一番说是嘲笑、也说是报复的离开凝芳宫后两日后的清晨之时,晓雾未散白露未消,长河仍于空中斑驳,朱雀门方才打开。帝京城门之外的荒野,轩辕婵屏退了侍从,独自一人顶着寒露披着斗篷,望向即将离开的他——信任辅国大将军郑乾渊。这将军正值风华年岁、轩朗清举、意气风发,毫无战场风霜雕琢之意,独独一俊朗青年。身着铠甲披风,佩以长剑皮靴,好不威风。
“这平安符,你拿着,别丢了。这可是本公主的一份心,别负了它。”轩辕婵拉过郑乾渊的胳膊,将一个小巧的丝质平安符放在了他手中,死死握住了他手背的护甲。
郑乾渊盯着这手中这朱红金字的平安符,一时没有言语。紧紧握了几下,凝望着轩辕婵,定了定神,恳切一句:“等我回来。”
相看相望,时光匆匆,毫不感怜这有情之人时光的流逝。天空渐明,时辰已至,不可延误。郑乾渊跨上骏马,再回首一望,随即拉了拉缰绳,一声短喝带着一众飞驰向北。身后,那女子跟着队伍跑了很远,直到力气用尽,双手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在马蹄喧嚣后,用最后的气力向前方消逝的身影大喊道:
“郑乾渊!我告诉你!你甩不掉我了!从今往后世世代代,我轩辕婵都是你的夫人!永世不变!”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云屏山,大音极西北之处,山势连绵万里、险恶陡峭,山巅之上常年冰雪覆盖飞鹰尚不得过。山以北皆是大漠戈壁,乱石遍野,人畜进入皆是尸骨埋沙。其连绵大川只一面有个口子,易守难攻,是这苍穹所赐的天然屏障。那戎人便正是在这云屏山内发出了进攻。
而云屏山以西,乃是荦珞国所在。这荦珞国早在大音朝开国之时便被一举击服,而今做那附属国已然近百年,倒也消停。且其对那里地形也颇为熟悉。此番秦弘所言之术,便是早先修书一封到了荦珞国主那里,派其以军队增援,将戎人击至云屏山以外,使其再无反击之力,使他轩辕家守住这隘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随着辅国大将军带领的一众兵马赶到,昔日一同作战的两人再次相见,只这次到换做了宓煜出门迎了郑乾渊。
环顾一周,郑乾渊在路上观察了些许地形,如今见见这沙场心中也有了个底子。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不过几支杂兵,这次却充盈着他们戎人尽数的精兵强将。对方倾力一战此必不可小觑,定是要好好对待,背水一战。
进了营帐中,郑乾渊见一老将急忙跪地一拜:“晚生拜见骠骑大将军。”
老将军见了一脸和善叫他起来,拍了怕他的肩头。这老将军名唤端木师,驰骋沙场数十载,直将青丝变了白发。从个赶车的小官儿一任做到骠骑大将军,战功赫赫!为人却无比和蔼,丝毫看不出沙场上的刀影刻画。京城里的小孩见了他都不怕,有哪些个不认生的还与他玩一番,将军都是笑着逗弄他们,最后买好些个小食分了出去,于是便总有些个孩子寻他。由此,骠骑将军是个“孩子王”的称呼传遍了四海五州。
接受兵士拜见后,郑乾渊随端木师进了内帐。端木师指着沙盘上斑斑小旗与其上高山大川:“此处乃是我陈兵之处,据云屏不过五十里,据戎族陈兵十里,据荦珞二百三十里。”随即又指向两军见一处空地:“昨日于此交战,无胜无败。两日后我们决定发起突袭,于此脉下。”其指向了一紧密山脉中,沟壑纵横,善用奇巧战术而不易大攻。
郑乾渊点了点头,两日后便是用计一战。而今看端木师这般便是想拉锯一段时间,时间越长戎人备粮便越少,倒是寻个机会直接偷袭了他们后方粮草,一把大火即是他覆灭之时。而自己这里因早有着屯田,自己又带来了许多粮草自不必担忧。
“可这天气…”郑乾渊看了看营帐外呼号的寒风:“我们将士虽是勇猛,可这朔北之地的寒冬,怕是不好熬啊。”
端木师笑了笑:“所以耗他们不可最后耗尽了我们自己。时间不可长,下雪之前看准时机,直接攻破了!至于其残部交给荦珞便是了。那荦珞说,五日后援军便可到。你我过了这两日,若无大碍,这战便持续不了多久了。”
看着郑乾渊那细细思索之样,端木师拍了拍他的肩,看了他片刻,唤作个长辈的样子说道:“好好干!定是前途光明啊孩子。”
听了这话郑乾渊微感些羞愧,脸上隐隐发烫。他自出生到长大,还没人用这慈和家长的语气和他说过话,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虽不适应,却很温暖。听着帐门有动静,回头一看见是宓煜大踏步的进来了。端木师笑了笑:“今晚你两个小孩儿就好好处处,老夫岁数大了可经不住这饮酒了。老夫去训训将士们涨涨他们的士气,好两日后一战!”
拜送走了端木师,宓煜重重拍了一下郑乾渊:“你小子,可算来了!事情处理完了?”
郑乾渊点点头,没说什么。说是什么事情,终归是他家的事情,他爹的事情…
宓煜见这想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了人家烦恼,毕竟那也是人家亲爹,如今此番光景自己怎么还说了这番话?当真该打!这一想便赶紧噤了声,尴尬的搔了搔还未取下的头盔。
“哈哈哈。”郑乾渊见他这般,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些日子的阴霾也随着入了这疆场、见了这小将而散了大半。拿下了他的头盔:“你手不疼啊…”
宓煜这人不会说话,一到这时候脑子一短接不上话便只顾哈哈傻笑,管他说什么都是一阵傻笑。见的郑乾渊实在无话了,端起桌上水杯:“晚上好好喝一杯!只不可喝多恐影响了过两天的作战,只一杯,中郎将可愿陪陪郑某人?”
“喝就喝!说那多作甚!”
帐内杯盏的撞击声,应和着帘外兵士们操练的口号与呼号的狂风,好一派沙场秋点兵!
入了夜,火盆里火星四溅,帐内点着的油灯被感慨与酒香笼上了一层薄雾。
“中郎将,谢谢你。”郑乾渊叹了口气。不过一口酒以他二人的酒量近乎于无,可世事难料,他郑乾渊又经历了那许多变故,酒入愁肠,化作声声叹。
宓煜笑了笑,想着这人谢我做甚!我又没做什么?倒是自己对这小前辈很是崇拜:年纪轻轻阅兵书无数,又成了辅国大将军,二品将军啊!多么气派!
郑乾渊摇摇头,自顾自的念叨着…念叨着事到如今,宓煜对他还能如往常般对待,没有因为自己举了父亲而不屑,也没因为自己升了这个官而疏远…一如平常,多好。他听了那许多蜚语恶言,可谁知他的境地?若是站在他这里,又有几人能理解呢?不受喜爱、备加辱骂…
“那是我爹啊!”郑乾渊说着说着,吼着吼着,一下哭出了声。抽泣着怨他为什么那样对自己,为什么对自己这般不屑,为什么自己会做出那等不孝之举而不再忍忍,为什么到头来自己还是这般田地…
宓煜心中一震,身上被惊吓的起了鸡皮疙瘩。他不会安慰人,更别说这种情况,却也笑不出来…在他看来这郑乾渊哪里该被如此对待?他那么厉害那么有才能,连陛下和那聪慧的秦婉仪都如此赏识。可如今…
啪!
手掌拍在桌上,一声干脆利落的响声惊起了伏案抽泣的郑乾渊。只见一旁的宓煜,抽了抽手旋即一把抓住了他郑乾渊的护腕:“谁说你错了?在我看来你是我最敬重最崇拜的小前辈!我告诉你,谁要说你不好,第一个就是和我宓煜过不去!你的位子是陛下封的,他们敢和陛下过不去?看陛下不要了他们的脑袋!”
郑乾渊瞪大了眼睛,瞳孔都似乎缩小了一圈。他不曾想这宓煜竟是这般所想,毕竟上次他们还有些摩擦,本想着他不多给自己的“罪过”添一笔就是好了,却没想到他!他竟是如此看的自己!
一胳膊挽过去,郑乾渊将手臂跨在宓煜肩膀上紧紧搂住了他肩颈,虽是无言却胜万语。酒不醉人,情却醉了两人。倒是小宓煜,哈哈一笑说什么这就对了,大男人行走沙场哭哭唧唧多难看!这才像他心中的小前辈!
随着时间流逝,帘外怕是已月上中天,这里的酒局也到了尽头。
“以后你还是叫我宓中郎,不管什么时候。”
收尾之时,宓煜告诉了郑乾渊这句话,让他好一阵不解。他而今俸禄早已从六百石升至两千石,往大了叫个小将军都不足为过,且他如此势头早晚会是个将军!世人都喜自己高官厚爵被人称颂生怕叫低了自己,怎的这宓小子这般?
“你不知道。”宓煜见了郑乾渊这疑虑摆了摆手:“这是陛下给我的恩宠!从前大家谁识得我?我不比你,校尉哪里比得上将军?若不是陛下和那秦婉仪识我用我,我哪里有今天?只怕将这胆气还是带进棺材!”
“郑兄,我是个粗人,说话不好听。不过我就想啊,以后也能做个潇洒狂人,亦可醉卧沙场、亦可杨柳陌巷,好不痛快!”
哈…郑乾渊会心一笑,你已经是了啊,宓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