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荆“咯吱咯吱”的走过去,见秦弘只端着茶杯细细喝着也没甚表示,便扫了扫一旁小椅上的细雪,慢慢坐了下去。这里许久没有下过雪,如今好容易来了次瑞雪兆丰年。无甚风过,雪花落在衣领中,有些凉、却很舒服。
就这么静静坐了几刻,轩辕荆给自己倒了壶茶,“咕噜咕噜”的声音很清脆、很好听,没有丝毫扰了这安宁之意。一旁伸出的一枝红梅沾染了清茶的馥郁,融了自己本来的芬芳,细雪落下却输一段香。
没有相顾,只是无言。这无言而非那无言,经历了这许多事,一纸纸奏折笔墨、一句句劝慰陪伴依稀回映,如此即便只是一年时间也足够。更何言,金风玉露即在一相逢,心有灵犀就在一点通。
“不再拒之千里而外了?”待杯中清茶失了热气,轩辕荆轻轻问了一句,只怕高声一语扰了这凡尘美好。这一刻细雪渐渐停下,空中玉盘露出,映的二人面庞光亮。
秦弘淡淡笑了下:“与陛下如此相熟了,还说什么拒之千里?往昔不同今时了…”说罢,起身行了方才“欠下”的一礼。
就在秦弘行礼之时,轩辕荆瞥见了他身侧的琴箫,心想他也当真有闲情雅致,红梅映雪、皓月伴箫。
一切都那么安静、缓慢的进行着,没人催促着去休息,也没人在意这时辰,只是这些许缥缈的情愫静静在这流霜空中散开。旁人里看来这恰是不可并提的二人,即便不说什么,即便不做什么…在一年里的时光中,柔和了彼此的心。
见轩辕荆瞥了瞥自己那根箫管,秦弘将其抽出轻轻拍了拍,放在桌上,这才终于回过头,第一次这般仔细的望着轩辕荆,不含一丝杂质与他念——
他当真好看,秦弘想。虽是淡色便服却不挡剑眉星眸,威严却含柔情,墨发朱唇,青年之气于眼神乍泄,如璧如星。即便不是黄袍于身,这周身富贵天子之气却也是无法忽视。
秦弘这一望,清眸尽显眼底。惹得轩辕荆好不称叹:这眼前人唯有翩翩一词足以形容,黛眉杏目。右眼下一点小痣隐隐若现,细看之时更添几分味道。女子一服温婉大方,若是回到男子装饰,定是爽朗轩举。
这一眼,是二人第一次这般认真的看过去,从眼中看到了心中。红梅花瓣飘了一片,恰好落在了轩辕荆的鬓边。秦弘伸出细指,拂去了鬓角红梅,温暖的手从脸颊滑过。
秦弘这举动,惹了轩辕荆心中好一阵怦动,忍着不定的心思指了指那琴箫:“那夜可是你吹得的?那般悲伤…”
“那夜也是陛下应琴的,那般安抚。”秦弘笑笑,那夜乐声相和,悲戚婉转…怎料得如今相知相望,两相欢。瞧着轩辕荆的神情,秦弘呼出一片白雾,拿起琴箫送到了嘴边:音色徐徐而出。一改当日凄凉孤伤,此刻却是宛转悠扬、若幻若虚、行如流水;九天晓河玉盘转,一潮千帆鱼龙舞。
一曲讫,月上中天,映的脸庞更是清晰。轩辕荆听得美妙,只感余音三日不绝,便说着他二人日后若是独处,秦弘称自己为“我”便好,不必讲那些个规矩和繁文缛节。
见秦弘正是不安的想拒绝,轩辕荆连摆摆手:“你说的,外人面前虽那般讲究,你我之间不必隐瞒。再说咱们之间如此,哪还需那些个仪节?”
秦弘便也不再多争什么。他心里明镜儿似的:他两人如今这般关系,却是内里不需那些做给外人看的繁文缛节了。轩辕荆今日也是一口一个“我”,自己若坚持那般反倒显得生分!惊险哀痛都经历过了,如今这美好越是在阵痛后所得,便越显珍贵无比。只是方才细细看那轩辕荆,秦弘深处觉得有些不对,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只竟不知是哪里的问题?
“我看这日里是个吉日,也有句话想说。”轩辕荆端起那茶壶为二人斟满,清茶依旧冒着热气。细细喝了口,轩辕荆方如自言自语般缓缓问了句:“你看天上那纸鸢,我日后会不会像那般飞在天际?”
这一句似如股清泉直直涌进秦弘内心最深处,将那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带着方才自己那一丝疑虑的熟悉一同漾出了心底,又伴着这一年比朝夕更为深刻的相处一道冲入了脑中——
那里,两个不过十几的小孩儿仰卧在绿草之上指着天空飘扬的纸鸢,一旁的小儿问了那话,而另一个的回答显得无比郑重!
“什么纸鸢?”秦弘不自觉一般说了出来:“你是九天的雄鹰翱翔…你!”
说着秦弘已然站起,瞪着眼睛向后退了几步,脸上一阵泛红!又扬起手死死掐了自己好一下让疼痛把自己带回现实,好几时方从嘴里磕磕绊绊试探着吐出了两个字:“陶…陶?”
见他这般,轩辕荆像得了什么珍宝,如同孩童被夸奖一般,抑制不住自己的笑容,一下站起向他走了过去,双手攥皱秦弘的衣摆:“飞云哥哥,你终于认出来了!真好啊,十多年了我们又见面了!”
“你…你…”秦弘已然语无伦次,非是恐惧、非是惊忧,而是难以抑制的冲击与激动!好似封存的珍宝突然现世,那汩汩记忆泉涌般袭来,本就此时浓情更添十分光彩!
似在幻境一般,秦弘隔着衣袖,死死攥住了轩辕荆的手掌:眼前这人,九五之尊。儿时还只皇子之时,在一年曾出宫游玩与自己一同放过纸鸢。那孩子小自己几月,却努力扮成个成人般成熟。虽只短短半月却因性格相投、志向相交而至今未忘,当时还约好再见却因其回了宫失了联系…那时只说了乳名曾不说名甚,直念呜呼哀哉以为今生难以再见,而今却!竟就在自己眼前!
昔日那小儿尚依稀在眼前,而今却变了个模样。而得秦弘所知,在先帝于新年之初过世后这新帝竟是悲痛不已,至于又过两年方立了新年号,以三年丧期守着先年号缅怀先帝一年。当时秦弘只念叨这新帝轩辕荆当真也是忠孝,却不料得是自己所见那少年。
而且还是这般关系的光景!秦弘心中激动的潮水褪去,剩下的尽是得了蚌中东珠之喜,却也不尽然。只觉这是上天眷顾,“完璧归赵”。自然,二人谁也没说,其实少年一遇便已然怦然心动。不过,也不必说了…
因为这一刻,已是万分美好。
沉寂片刻,待茶香再次散开,轩辕荆带着秦弘回去坐定,又抬眼看了好久,方说自第一日见到秦弘时,那一拉扯时便瞥见了眼角那颗痣好似曾经的飞云哥哥,也是一般美丽。但那日喝得多了,又不太确定…便稍稍罚了他。而后自己又仔细着看了他几次,与他接触多了便更加肯定,这一定是自己认识的那人!
如此一来便下了决心,在这难得雪景中说了出来。只是也不知秦弘的意思…但若不愿,自己定不会强求。说着说着,小皇帝的声音渐渐难过起来,不时看着秦弘几眼。直到说完了这番,瞬时屏住了呼吸,心生担忧换得的答案是自己害怕的答案。
秦弘听此,以手反覆住了轩辕荆之手,深深一笑:“不必强求,我本就是了。”思忖了片刻,又说道:“即便没有儿时相遇,我也会选择陛下,只有私心的那种选择。何况上天眷顾,让你我有了前缘,又得了再续。”
听的这话,轩辕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感觉自己从未因一事如此紧张,也从未因一话如此欢愉,紧绷的心弦一下缓了去来,不知如何表现的他眼睛已然呆滞,还未从秦弘这一番话中走出。这般样子像是还沉浸在几个字中细细品味各种味道,一个失神差点从圆凳上跌了下去!好在自己反应的快,不然这刚刚说通的话又要因为自己一跤摔坏了…
瞧着秦弘抿嘴笑着,轩辕荆深深呼了几口气,指尖滑过秦弘的手指,轻轻问了句:“飞云哥哥,就这一刻…你可当只为了我,抛了你妹妹的身份见见我?”
说罢,二人心领神会这其中意思,皆一同起身,向后退了一步。抬臂躬身相互一拜:
“在下秦维祯。”
“轩辕荆。”
齐声一道:“见过公子了。”
清茶盏,馥郁传芬芳。白雪流霜飞玉月,红梅落冰盼春棠。相望亦痴狂。
东风为冬日驱走了一丝清寒,落座的那一刹轩辕荆猛然想起:自己在秦弘入宫前日,偶然一梦。梦中一神兽缓缓落在自己面前——不似飞龙不似飞虎,竟是展翅飞熊如梦!那日里还不知是个什么征兆,而今想起秦弘入宫后的种种,方知飞熊如梦,自己是得了那良人了!
月上中天,不过廿五岁的小皇帝几盏清茶下肚,因着情绪之动竟也如喝了许多烈酒一般感觉迷迷糊糊起来。拄了会子头还是觉得疲累,索性任了自己性子一把,斜过身子一把靠在了秦弘的肩上。还觉得不好,又紧着往近里钻了钻方才罢休。秦弘也不说什么,只任他这般。瞧着轩辕荆久违的清澈笑容,自己也心头大亮。只伸出手,轻轻拍着轩辕荆的胳臂。
小园中仍很是安静,虽没了夏日百花,却有着银装素雪、冰清白霜,尤是有味,颇富清欢。
轩辕荆就这般靠着倚着,望着满天星斗,悄悄呢喃着自己的事情…或者许久未说过这么多话,或者许久未与人交付过真心,这小皇帝让几盏清茶醉的酣畅淋漓。感受着一旁心悦之人的轻拍,说着自己从未与人说过的话,那过去的宫殿中不得见人的黑暗与秘密。
星斗彩云不停运转,随着轩辕荆的诉说,似也向这二人演绎出那曾经过去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