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宰场距离罗老头居住的平房并不算远。他本来以为自己惆怅的心情会让他感到这条路无与伦比的艰难和遥远,可惜他错了,牵在手中的羊并没有让他的思绪充满如此悲情的美。这只羊自打走出门以后,四只蹄子稳如磐石地立在原地,任凭罗老头怎样拉拽,依旧岿然不动。
罗老头觉得这只羊肯定是意识到自己即将命丧黄泉的归宿,因而出于本能,要表现出力所能及的自他挽回。罗老头非常难受,现实的一切是那样的不可挽回。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只羊的求生欲望愈发强烈,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罗老头用尽了所有赶羊的技巧,这只羊始终不为所动地与罗老头对峙着。突然之间,罗老头发觉这只羊是那样的陌生,他甚至体会到了这只羊体内的怕死鬼正在一边抗争一边诅咒着自己。罗老头想起曾经在《史记项羽本纪》中读到过“猛如虎,狠如羊,贪如狼”这样的句子。当时他委实不理解古人为什么要将一向温文尔雅的羊与狠字形容在一起。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个“狠”字其实就是指在危急时刻倔强、不听从的意思。罗老头算是深刻领教了羊的“狠”。从早上到下午,罗老头一直和自己的羊进行着漫长的拉锯战。倘若这羊再不走,罗老头就要整整四天没吃饭了。
有两个过路的年轻人注意到了罗老头的无奈,上前了解了情况,在确定这羊不是罗老头偷窃的之后,决定对他施出了援手。两个年轻人身强体壮,力量很大。这羊被拉了两下没拉动,最后干脆一个抱前腿一个抱后腿,直接把羊抱向了屠宰场。跟在后面的罗老头踉踉跄跄,失魂落魄的样子无限落寞。
屠宰场每天都有从外地拉来的牲畜在这里任人宰割,因此从不缺少新鲜的血腥味飘浮于空气中。当两个年轻人合力抱着这只羊走进屠宰场的大门时,罗老头惊讶地听到这羊急切而又惊慌的叫声,“咩-咩-咩”。这羊好些年没发出叫声了,如今听上去分外诡异。
无论何种生命体,临死前发出的叫唤更像是一种召唤,为你传递凄惨的意念,让你的神经若隐若现地受到摧残,直至逐步走向毁灭。
在这只羊被屠夫拉进屠宰房的刹那,罗老头承受了他生命中最为后悔的一次注视,他注视着自己的羊饱含怨恨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让他心惊肉跳,一只羊的眼睛怎么会流露如此阴森的内容?罗老头冷汗直流,一股瘆人的寒意注入骨髓。
从屠夫手中接过卖羊所得的救命钱时,屠夫手上的纹路渗满细密殷红的鲜血,同时还像抓过尸油一样油腻不堪。罗老头刚把钱揣好,胸口就开始一起一伏,而后低下头干呕了起来。罗老头已经快四天没有进食了,此时呕出来的全是含满胃液的酸水。不知不觉中,一种味觉义无反顾地从他体内抽身离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又是泛上来的一阵阵恶心。
自此,罗老头对一切肉类食品半口不沾。
不过,虽说如此,罗老头还是不得不与肉类食品打交道,卖羊以后,他先是吃了三碗汤面片,然后立刻张罗着从旧货市场淘来一辆六成新的三轮车,又用一扇废床板改装了一个大案板,买了袋面,批发了一点大肉,回去认认真真地做肉饼,开始了自己卖肉饼的生涯。
因为那只羊的阴影,罗老头每晚噩梦连连,而噩梦的主角永远是一只微扬嘴角、邪笑着的羊。这羊抖动着浑身上下卷而白的羊毛,不停地、生生不息地发出“咩咩”的叫声。
噩梦就这样成为罗老头生活的一部分。这年秋末冬初,山骨镇的人敏锐地发现罗老头的精神出现问题,他卖的分明是大肉饼,可他对前来买肉饼的人总是一成不变地说,“他卖人肉饼也不卖羊肉饼!”
山骨镇迎来了一位新领导。之前的那位由于持续半年沉湎于声色犬马、酒肉餐桌之上,在一次酒至正酣时心脏病突发,死在了大吃大喝的应酬中。新镇长走马上任,立即点燃了三把火,集中火力树立威信,旨在让群众信服。新镇长的执政风格十分侧重大兴土木。再一个,新镇长还是个洁癖患者,山骨镇土气的建筑物看上去肮脏透顶。新镇长看着很不顺眼,很想对其开刀。但是将山骨镇推倒重建肯定不现实,哪里有那么多经费。于是新镇长退而求其次,一纸红头文件下去,通知城建局马上去准备色彩纷呈的涂料,即日起要把山骨镇所有的建筑粉刷一新,并且要求建筑与建筑之间的涂料色彩要搭配得科学合理。
另外,在破土开工方面,新镇长别出心裁地指定要在山骨镇镇郊的正东方人工堆砌一座大山,山上要栽种花草,使其绿意盎然,待到一切欣欣向荣之时,新镇长思谋着要亲自攀至山顶,然后面朝山骨镇,摆出各种造型,拍摄一组指点江山的写真。后来大山终于在农民工日以继夜的努力中堆砌成功。但是堆砌物就地取材,利用的是山林里随处可见的石头山土,不幸的是,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座假山上却好像不怎适合种花,播下去的种子好比泥牛入海,悄无声息。于是,这山毫无争议地成为不毛之山,新镇长的心愿也随之化为泡影。
再后来山骨镇争创文明乡镇,为了加大山骨镇的绿化面积,新镇长,不对,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直接叫镇长更妥当些。镇长下令使用绿色的油漆全方位地将那座他的败笔之山兜头浇灌,目的是让其在视觉上与南方真正的青山如出一辙,使得这个山寨版的青山成为傲然挺立在长白山右侧的一朵奇葩,并以此蒙蔽前来考核文明乡镇的上级领导。
至于山骨镇的镇容,镇长的要求同样很高,首先是重用城管,将原来作风不够硬朗的城管队长黜免,扶正了一个一直以来在山骨镇素以凶悍著称的矫铁担当。矫铁的凶悍所针对的人群很会分门别类,一旦遇到有钱人或者他的上级,此人趋炎附势的嘴脸便暴露无遗。一旦遇到他的下级或者平民百姓,此人张牙舞爪的本性便一览无余。
在镇长面前,矫铁极爱逢迎拍马,镇长如果有任务安排给他,无论在何时何地,矫铁总是跑步完成,效率极高。很快,矫铁成为镇长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矫铁的表现让镇长加速信任了他,有时候镇长染指一些破坏党风建设的事情,也不刻意回避矫铁,甚至还委派矫铁去做一些跑腿工作。矫铁乐此不疲,他很荣幸自己的摇身一变,不但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擢升为城管队长,最重要的是,他还升华为镇长的亲信。真是鸿运当头,前途无量。
矫铁平时除了驱赶一些小本买卖的贩夫走卒,再就是赶上哪天在赌场里输个底朝天,心情一恶劣,当即在大街上找个看不顺眼的摊点来个暴力执法,变相从中一解输钱之郁闷。在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矫铁的赌瘾巨大,而且参与的赌博都不是什么小打小闹。最要命的是,矫铁在赌博领域没有任何的才华,总是输多赢少,可他却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以至于侵占了自己老爹的退休工资卡,将自己老爹送入山骨镇廉价的老年护理院生活。
矫铁的老爹矫老头在护理院的日子十分悲凉。这所护理院完全是一个敛财机构,矛盾的是,这里的收费又非常廉价。无需权衡,利欲熏心的护理人员只有用克扣老人的口粮以满足利益的最大化。待在这里的老人纯粹是在半饥半饱中度过自己的晚年。
矫老头在护理院过得怒气冲冲,恨儿子恨得咬牙切齿。山骨镇是个新型乡镇,想当年矫老头是第一批来到这里的建设者,退休工资可是享受着元老级别的待遇,不想摊上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儿子,居然天理难容地侵占自己老爹的退休工资卡用于赌资;上次给护理院缴费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的春天,此后再没来过一次。矫老头心碎欲绝,自己每天还要拖着风湿腿四处捡破烂,少得可怜的收入全权缴纳了每月必须的护理费,否则没地方吃没地方睡。自己的房子当初儿子结婚时被蛮横地过户到他名下,离婚时法院判给了儿子的前妻。为此老伴气得直吐血,不日后积郁成疾,驾鹤西去。现在矫老头哪怕是沦为捡破烂的,儿子矫铁依然从不停止对自己老爹的剥削。一次矫老头好不容易收集了一大捆废纸板。那两天刚好是月底,一般儿子矫铁常常在这个时候身无分文,吃饭出现问题。就在矫老头佝偻着身子背着一大捆废纸板艰难地朝废品收购站跋涉时,儿子矫铁神不知鬼不觉地闪向他身后,并出其不意地往废纸板里夹了两块砖头,意思是可以多卖几斤。等矫老头卖掉废纸板,早已守候在废品收购站门口的矫铁呈现出一张苦痛的脸,痛彻心扉地喊道,“爸,他两天没吃饭了!”
无数次矫老头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真的连杀掉这个不孝之子的心都有,而且渐渐地,这种念头不但没有平复还与日俱增。
虽说矫铁如今贵为镇长面前的红人,事业正朝如日中天的方向稳步发展,可这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看得着的、实际的利益。月月就那么几个死工资,另外再加上老爹不菲的退休工资,生活还是无法回避地捉襟见肘。主要是矫铁在赌场上日积月累地输钱使他债台高筑,欠下一屁股的高利贷,光是每月的利息就差不多让他所有的收入入不敷出。本来以矫铁的秉性,完全可以尝试着赖掉这笔账。但是债主在社会上极有背景,名声响彻整个西北大地。矫铁一点花招也不敢耍,只能老老实实地忍受作茧自缚的苦果。
这天矫铁又一次遭遇逼债,对方很清楚地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在一个礼拜之内还是不能将首期应该偿还的十五万凑足,那么付出的代价将是被剁掉一只手。矫铁一筹莫展,十五万啊,这个数字对于他这个月光族来说可谓天方夜谭。走投无路之下,矫铁再一次想到自己的老爹。
“你肯定还有私房钱!”两年以来第一次踏进护理院的矫铁冲他老爹十分肯定地说。
“孽畜,你还有脸管他要钱,你看他像钱吗?你难道真的还有脸管他要钱吗?”矫老头异常气愤地说。
“反正他不管,你是他爹,遇到困难你应该站出来帮他!”矫铁激动地说。
气得没脾气的矫老头冷冷地说,“行了,啥也不说了,你把他这一身老骨头卖了吧,看看能值几个钱。”
“啪”的一声脆响,情绪失控的矫铁丧尽天良地掴了自己的老爹一巴掌,“不要跟他来这一套,这种节骨眼上你还有心情说风凉话。”离开护理院时矫铁撂下了这样一句话。
矫老头心寒得如同刀割。既然有虎毒不食儿这个成语,那么总该有虎食毒子吧。矫老头有感而发地发明了一个成语。
最近争创文明乡镇,作为山骨镇的城管队长,矫铁要做的工作有很多。不管出多大的事,心情多么糟糕,唯一能让自己好受的,就是在忘他的工作中寻找成就感,化解所有的不愉快。
矫铁穿戴好一尘不染的城管制服,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情,大大咧咧地朝小商小贩经常出没的一条繁华街道走去。不知哪个商贩喊了一声,“城管来了!”这条街顿时风声鹤唳,卖水果的推着三轮车撒腿就跑,摆地摊的胡乱包了东西转身就逃。当天最倒霉的要属罗老头,他正向一个客人兜售肉饼,因此贻误了逃跑的最佳时机,等他反应过来,矫铁已经飞起一脚,踢向罗老头三轮车上搁的案板,哗啦一声,案板被颠覆,肉饼悉数落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
“知不知道在这地方卖东西阻碍交通?”矫铁声色俱厉地说。
不承想罗老头这边并不像其他的商贩一样不停地认错,好话说个一箩筐,防止没收东西。罗老头只是平静地说:“年轻人,你的印堂发黑,看上去有凶兆啊!”
矫铁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意外,联想近来的烦心之事,不禁怒火中烧,“什么凶兆不凶兆的,还不快滚,是不是三轮车不想要了。”
罗老头咧嘴笑了笑,笑得很难看,说,“年轻人,只怕你还不会骑三轮车!”
“少给他废话。”矫铁说完又是一脚,三轮车上放的电子秤应声落地,粉身碎骨。
罗老头的脸色变了,愣愣地看着地上破碎的电子秤说,“真不知好歹,小心遭报应。”
矫铁脸上掠过一阵凶残,熟练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狠狠地一扎,三轮车的气被放了,胎裂了一个大口子。
罗老头意味深长地瞪了一眼矫铁,弯下腰一个个捡起落在地上脏兮兮的肉饼放回案板,然后推起一只胎没气的三轮车离开。就在这时,矫铁又是一脚踢中案板,罗老头的肉饼再次回归地面。不过罗老头好像并不在意,一边离开一边淡淡地回过头阴郁地对矫铁说,“小心他卖了你的肉!”
时至中午,矫铁回到自己租的房子里睡午觉。行将进入梦乡,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打开门,来者让他惊讶,是自己的老爹,莫非来给他雪中送炭?矫铁赶忙挪开身子,让老爹进入房间。
矫老头连坐也没来得及坐下,矫铁便迫不及待地说,“爸,上回的事你别往心里去,今天来这里是不是钱的事情有眉目了?”
“能有什么眉目,他就是路过这里进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