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隔着偌大的前院,但高尘那侧头看来时,孟慕晴就觉着他定是发现了自个儿,小脸倏地一红,生出几分甜意。
“好了,我们回府去吧。”她轻声说道。
清讫无声点头,背着人悄然离开了落轩宫。
有主子和娘娘坐镇,想保住一个奴才还不容易么?
孟慕晴在出宫后,就没让清讫背着走,而是徒步行过街道,准备走回府宅去,路上瞥见些稀罕的木雕,买了一两件想着放在高尘的书房里添一件摆设。
“奴婢见过孟姑娘,请姑娘安。”一个陌生的婢女忽然瞥见了驻足在摊边的熟悉身影,忙不迭迎上前,极其敷衍地行礼问安。
清讫如侍卫一般直挺挺立在孟慕晴身后,阻挡住婢女的前路,即便不言不语,但她常年在生杀中历练出的血腥之气,不经意散发出来,自是让这婢女感到一阵害怕,竟是没勇气抬头直视。
“你是?”孟慕晴将木雕放进衣袖,疑惑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婢女。
她不记得有见过此人,莫不是京城哪家高官后院的近侍?
“奴婢是琼华夫人身边的贴身丫鬟。”婢女很想有骨气些,可眼前立着的女子,让她打从心底感到恐惧,尤其是在她自报家门后,头顶上落下的冷意更甚方才,仿若被野兽盯上的可怕感觉,让她不自觉白了脸,两双腿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孟慕晴唇边的笑愈发温柔,“哦?是琼华夫人的人啊。”
“夫人得知姑娘回京,昨儿个就想探视姑娘,但念着姑娘刚回京路上车马劳顿,所以……”
“那你今儿个是专程去府邸找我的?”孟慕晴不愿听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轻笑着出言打断。
婢女愣了下,点头说:“是,夫人在府上备了佳肴,想邀您前去一聚,叙叙姐妹情。”
叙旧么?
孟慕晴面上露出一丝动容:“她有心了,也罢,天色尚早,我这就随你前去。”
“夫人。”清讫不太赞同,张慧刚押送到京城,孟水筠这时请夫人上门,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主子没在身旁作陪,地点又是三皇子府,万一设了鸿门宴,想算计夫人呢?
“无妨,你先行回府把我的去处告诉管家,稍后若五皇子回来,如实禀报便是,我只是和许久不见的亲人碰面叙旧,又是三皇子的府邸,不会有恙。”孟慕晴落落大方地交代道,可这话听着似另有玄机。
清讫听明了她的言下之意,只得躬身领命:“属下遵令。”
“走吧。”孟慕晴微微颔首,率先迈步往三皇子的宅子去了。
那里对她可不陌生,即使闭着眼,她也能从京城的任何一个地方准确地走过去。
熟悉的青石路,熟悉的门匾,熟悉的灰墙红门。
孟慕晴止步在府门前,脑中如走马华灯般闪过的,是极其遥远,却又未曾褪色的记忆。
当年十里红妆,她满心娇羞坐于花轿内,正是在此处,等着她的意中人投箭入壶,踢门迎她入府。
明明是上一世的记忆,然而现在回想起来,竟清晰得仿若昨日,便是连当时的鞭炮放了几响,连列队站在府门两侧观礼的朝臣说了哪些祝福话,她也能一清二楚地想起来。
“孟姑娘?”婢女见她不动,忍不住在后方轻唤了声。
孟慕晴迅速摁下心中如毒汁般疯狂涌动的杀意,面上笑得愈发温婉,似连这天上秋阳,也逊色了几分。
“劳请引路。”
婢女未把她刚才的走神搁在心上,乖乖走到前方代为引路。
孟慕晴抬步迈过府门,每一步都走得极缓,极稳。
上一世,她初入三皇子府,已是皇帝亲封的三皇妃;
而如今,她又来了这里,但她却是他的弟媳,一个从死不瞑目,从阎王殿回来的孤魂野鬼。
暗潮无边的眸挨个看过周遭的风景,看着途径的下人,看着这精湛奢华的庄子,但她脑中浮现的,却是此地人去楼空,变作断臂残骸的冷清画面。
会的,那一天会到的。
孟慕晴身侧的气息冷得刺骨,可偏生她脸上的笑竟是从未有过的绚烂,明媚。
尚未到孟水筠的院子,路上,就有端着药汤的下人疾步行过。
从空气里传来了苦涩的药味,孟慕晴鼻尖轻动,瞬间就分辨出了药汤里是哪几味药材。
唔,看来高湛这府上有染了风热之人。
但高湛府上的事孟慕晴没心思插手,转瞬就抛开了这个念头。
由着婢女带引到达孟水筠居住的院子,刚穿过拱形月门,她一眼就看见了院中凿出的一池碧湖,以及湖中栽种的睡莲。
一抹幽冷的暗芒极快掠过眸子,呵,睡莲……
她怎么可能忘记,前世孟水筠得意洋洋在她面前炫耀,这满池的睡莲是高湛专程命人为她种下,只因她一句喜欢。
那时的自个儿已被幽禁,在听说这件事时,甚至气急攻心,大病了数日。
回想起往昔,孟慕晴心中那名为仇恨的火种突地化作汹汹烈焰。
“主子得知夫人酷爱睡莲,数日前特地命人从别处挪来,每日还让府里的花匠精心照料呢。”婢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顿时捂嘴笑开了,话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与自豪。
“是吗?”孟慕晴幽幽睨了眼清澈的湖水,“这池子当真干净。”
想必将人沉进去,别有一番滋味吧。
婢女刚想点头,可不知怎的,在看见孟慕晴嘴角那弯古怪的笑容后,竟有些浑身发冷。
异样的神色转瞬即逝,待她细看时,孟慕晴已然恢复了平日里温婉的模样,她优雅抬步径直入了主屋。
“妹妹,你终于来了。”孟水筠本是坐在上首的软塌上同人说话,瞥见门前出现的熟悉身影,不由站起身来,满脸欣喜地迎了上去。
孟慕晴看了她一眼,而后,又看向那出乎她预料的客人。
看样子侯姐姐她即使受尽白眼,仍是不愿回头啊。
心底最后一丝情分彻底散去,她收回视线,端着近乎完美的笑说:“姐姐命人相邀,慕晴怎敢不来?只是没想到,会在这儿再次见到侯家千金。”
最末的四个字,被她咬得极重。
侯雨姵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僵,她在提醒自个儿什么?
“今儿在茶室匆匆一别,慕晴竟是忘了恭喜侯小姐,”孟慕晴一字一字地说,“恭喜你重返侯府。”
她曾惨遭家族抛弃,就连名讳也从族谱上剔除,但自打在京师二度现身,且得了个侧妃头衔,侯府又将他重新认了回去。
她就知道!
侯雨姵有种果然如此的错觉,搁在膝上的双手猛然捏紧。
当初被爹赶出家族,是她此生最大的耻辱,现在孟慕晴竟敢当面揭她的伤疤?
“这么久了,妹妹和侯姑娘的感情还和从前一样啊。”孟水筠佯装不知两人间的恩怨,略带羡慕地说,“竟是连我这个做表姐的,看着都要嫉妒了。”
孟慕晴只当没听出她的挑衅,以为提及过去,就能令她伤心?孟水筠怕是想岔了。
她的确在乎侯姐姐,但在发生那么多事后,这份在乎已然被磨灭得一点不剩。
现在的她们只不过是处在对立面的敌人而已,何来情分可言?
“之前雨姵有许多事做错了。”侯雨姵忽地拂袖起身,满脸歉意地开口,“雨姵一时魔障,险些害了晴妹妹,还请妹妹你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原谅姐姐,姐姐以茶代酒,向你道歉。”
说着,她提壶斟了两杯温茶,踱步走到孟慕晴跟前,将其中一杯递给她。
“晴妹妹,侯姐姐一直对你心怀芥蒂,但今天的事让侯姐姐明白,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远比儿女私情更为重要,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侯姐姐铸下大错,差点把你这知己弄丢了,望你大人有大量,给侯姐姐一个弥补恕罪的机会。”侯雨姵情真意切地说道,眸中泛起了泪花,好似真的从迷障里醒来,好似又变成了孟慕晴当初结识的名门千金。
“弥补?”孟慕晴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良久,竟是笑了,“慕晴生来胆小,被蛇咬过一次,这心里啊就彻底怕了。”
她丝毫没有要去接茶的迹象,任侯雨姵的手突兀停在半空。
“侯姐姐心理若真的念着过去的情分,那么,慕晴希望你从今往后莫要再出现在慕晴跟前,你可能答应?”
醒悟?这话便是三岁的小孩怕也难相信。
真的有反悔之心,她岂会出现在高湛的府邸?岂会与孟水筠同处一室?
意味深长的目光自那杯茶上轻轻扫过。
侯雨姵脸色一白,活像是受到了天大的打击:“晴妹妹,你难道怀疑我会对你暗下毒手吗?”
孟慕晴没说是,也没说是,笑得颇有几分高深莫测。
“好!”侯雨姵一咬牙,似豁出去般仰头将茶盏往唇边送,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她的求好之心。
茶盏离唇瓣越来越近,而她的余光也一直在打量着孟慕晴的神色。
如果她出声拒绝,就代表她们二人尚有缓和的余地。
孟慕晴笑眯了眼,任由侯雨姵将茶饮尽。
“这样能否表明我的心迹?“侯雨姵轻拂去嘴角的水渍,倔强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