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不来。”杨千予微微一笑,半福了一礼:“小女子能够劳动整个江南的有才之士齐聚于此,当真是荣幸呢,只盼着今日诸位能够不在意我女子的身份,不吝赐教才好。”
这话说的谦逊,一众秀才们的心才算是落了地,都觉得这位千绝儿姑娘虽然狂妄到要与众人比试,但也没有讨厌到眼高于顶的地步。
白衣女子自己走到最前面去,面对着众人道:“想必诸位才子都已经听说过我了,没错,正如传言中所言,我叫千绝儿,乃是现在身在西北的陆斯年大儒的关门弟子。方才有人问,陆斯年很久就声明自己不再收徒,为什么我一个女子反倒叫他破了例?”
那双清冷的眼在下面扫视一圈,方才议论得很大声的几个人被她的气度所慑,纷纷低下头去。
“等会儿比试的时候,我自然会叫你们明白我是凭着什么得到陆大儒的认可的。”杨千予笑着点点头,底下的那些士子们都笑了起来。
也是,若当真杨千予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也没有能够与众学士一较高下的胆量。
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自然是手底下见真章。
傅西棠高声道:“今日千绝儿姑娘设下这聚会,要与我江南众士子比拼,咱们客随主便,既然是姑娘挑战我们这些士子,那便由我们出题如何?”
杨千予点头应允道:“傅兄此言自是应当,若是由我出题各位难免心有不服,由诸位一同出题,共同作答,若是在场有人能够比过我,说明我这个陆斯年的关门弟子其名不实,那么本姑娘便甘愿将自己这关门弟子的位置,让给能够比过我的士子,各位觉得如何?”
场中士子纷纷同意道:“如此甚好。”
傅西棠在案上插上一炷香,便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在场的士子们一起商议出一个考题来。那香越燃越短,士子们众说纷纭,都无法商议出一个统一的答案。傅西棠看不过去了,这些人就是想要出一个对自己有利而对其他人来说很陌生的考题,只在自己熟悉的题材中找,当然无法达成统一意见。
傅西棠伸手制止他们的讨论,高声说道:“我看诸位一时半刻也无法商量出什么,不如就让我来出题如何?”
傅西棠在江南可谓是名声赫赫,众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点头同意。
傅西棠用手指着这明月楼,说道:“今日我们大家齐聚于此,不如便以此楼为题,作一首诗,作诗各位肯定都会吧,也不是为难各位,你们看怎么样?”
作诗对于这些自诩才子的人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其中不乏有人自认为诗才惊人,眼高于顶的。此时他们一听,考题便是作诗,纷纷觉得自己可以胜任,且能够脱颖而出,都在绞尽脑汁去想些什么华丽辞藻,珠玉字句,力求一举天下知。
见大家同意,傅西棠点头,说道:“这次咱们以三炷香为限,香燃尽后,不管你们有没有写完,都必须要停笔,互相监督,不可以作弊。当然,千姑娘也是一样,只要这香燃尽了,你便必须要停笔了,如果你作得没有这些学子们好,还请姑娘履行承诺。”
杨千予也表示同意,于是分发纸笔,燃上香炉,香烟袅袅之下,这些才子们奋笔疾书,而杨千予不慌不忙,笔如悬钟,认真地写下每一个字句。
齐景杭拿着傅西棠给他的纸笔,可心思却全系在前面那人身上,杨千予面纱后认真的神情,仿佛他全然都看得见。
感受到一股灼热的视线,杨千予皱皱眉,抬眼看过去,正好对上了齐景杭的眼,她双眼一凝,手腕抖了一下,一滴墨汁便坠落纸上,晕出一大片污迹来。
此时心绪乱如麻。
杨千予刚刚的那些构思,全部都被打破了!这两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叩问自己,她恨大乐,恨那薄情寡义的帝王,狡兔死,走狗烹,千老将军的面容时时出现在她梦中,质问她为何不为他报仇雪恨。
可她每次想到自己将要与云裳海等人将那大乐皇帝踏与足下,又会想起这张与之有八分相似的面容来。
齐景杭,她仇人的儿子?
还是她心底的爱人?
娇小的女孩在月色下长长的巷子里走,身后这个白衣的皇子悄声跟着,匕首划出的血珠,月亮下的脸庞,还有那些盛开着的淡黄色桂花。
两个人无声地注视了一会儿,没有人发现他们之间的异样,大家都在埋头写字,根本无暇他顾。
而傅西棠偶一抬眸,却看到杨千予的那张宣纸上,寥寥几笔后面,是一个有一个的墨迹斑点。
他转头去看香炉,第三柱香已经快要烧尽了。
“咳咳!”傅西棠出声示警,杨千予回过神来,一看那香,心里竟分毫未有焦急,反倒是一片旷达。
她将方才写的那些句子划掉,重新落笔,赶着时间,那字便疾如狂草。
好像是在大石的草原之上,策马狂奔,马蹄下的草随风势而动,而长发也随风而动。那些纵贯草场的河流,那些云霞和落日,那些羌笛悠悠牧歌阵阵。那些牛羊慢慢地在山坡上走过,海拉尔从山后面升起来,闪耀着揭开黑夜的帷幕。
“时间到了!”有人大嚷道:“都不许写了啊!谁再写,我可就要喊了啊!”
香,已然燃尽。
傅西棠有些担忧,却看到杨千予一脸平静地搁下了笔,他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杨千予点点头。傅西棠于是便放下心来,真是的,自己担心她做什么?傅西棠摸了摸还在袖子里的那首《将进酒》。
那些宣纸都没有写名字,傅西棠将那些作品都收上来,再给众士子分发下去,每个人拿到的都是不一样的来自于其他人的诗作,他们轮流传看着这些诗句,各自选出来自己认为最好的前三名,由杜怀笙计数,最终从票多者选出前三。
很多人留了心思,故意在这其中挑选出自己写的那首,评入自己认为好的前三名里,但这样的毕竟也是少数,这样可以互相学习互相品鉴的机会,这些士子们都很珍惜,而他们的欣赏水平其实也都大同小异,选出来的前三名其实已经比较真实了。
最终傅西棠手中,拿着的果真是那张沾满了墨汁污迹的宣纸。
这张格外脏乱的宣纸显然在其他人心中也是格外地印象深刻,他们纷纷说道:“这个人诗才当真是了得,只不过这纸被墨汁污了,不知道又是出了什么样的意外。”
傅西棠将那诗读了出来: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齐景杭内心剧震!这话,一字一句,一笔一划,不都是写给自己的么?周围人的叫好声,傅西棠浮夸的赞誉声,他都已经听不见,他眼里只有那洁白的衣裙,喊着波光的眼眸,似是有情,还道无情?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可自从她走后,他便难有成眠之时,而她也辗转难眠么?红烛香断,美酒倾尽,道不尽离人,道不尽相思。
“好!好诗!”众人纷纷赞道,这诗中喷薄而出的情感和画面,他们自认为是自己见过的诗中最好的!这首诗当选第一,他们都很是服气。
傅西棠看了一眼票数,这诗竟然领先了第二名有一大半的票!基本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这首诗该当选第一。
傅西棠勾起嘴角,大声问道:“这首诗,是谁作的?”
“是啊,是谁作的?”
“是谁这么厉害,我都想要拜师了!”
士子们纷纷扭头去寻,想看看是哪位同窗写出这样惊世之篇,可他们的目光最终都聚集在了最前面得体地微笑着,慢慢站起身的杨千予身上。
“不是吧?这诗,是千绝儿所作?”有人惊讶地问。
“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写出这样的旅人之思,她才多大啊?这诗里头的思乡怀人,她竟然能够写出来?”
杨千予淡淡地笑着说道:“这,是我的诗。”
一众哗然!
他们虽然想过这千绝儿敢这样放话来挑战整个江南的才子,肯定会有几分本事,但却从未想过,她能够厉害到如此地步!
有人站出来高声问道:“敢问千姑娘,你说这诗,是你写的?”
“正是。”杨千予点头。
“你一个女儿家,如何写得出这般的追旅之思?你去过什么地方?”
杨千予眼中露出怀念之色,她招呼那自进门后便一直坐在角落里的红衣姑娘,说道:“贺鲁,告诉他们,我们是从哪里来?”
贺鲁昂着头说道:“我们小姐从大石的草原来!”
杨千予在众人的惊讶眼神里点头说道:“我在大石国待了两年有余。”
大石国对于温暖的江南而言,无异于是非常遥远的地方,很多人穷极一生都不会走那么远的路,到一个完全不同于本身的国度里去。
就连傅西棠都不知道,原来千绝儿竟然去过大石,在他们的印象中,大石那种荒蛮之地,除了杂草与狼群,别无他物:“千姑娘,你孤身一人远走他乡,当真是了不起!请受我一拜!”
“使不得!傅西棠,虽然当初远走大石并非我意,但那之后的种种经历,于我而言,并非磨难,而是财富。”杨千予道:“若无当日颠沛流离,便无今日的千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