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予跟着紫云真人一路走着,周边穿着各式各样神鬼道服的人们手中持着拂尘,口中念着根本听不清楚的经文。
这些经文一字一句传入杨千予的耳中,虽辨不清字句,却让杨千予回想起小时候。
前世的纷纷扰扰,争吵不休。
今生的分分合合,不见白头。
“前面就是城关了,要准备好,入城的时候,守军是要逐一盘查的。”紫云真人低声说。
杨千予的脸上已经用颜料画上了各种复杂的装饰和花纹,又在外面戴上了面具,外人好奇的眼光一直在打量着这一队道士。
城门口排起长队,都是入城和出城的人。到了紫云真人这一队的时候,真人温和有礼地笑着,将通关文牒递给官兵。“贫道乃是特为圣母皇太后的祭祀而来,这上面有各大州府的印章。”
官兵看了两眼,又看了看这样的队伍。大乐人敬重道教,对于道家门人还是颇为敬重的,官兵一看这里面都是些道姑道士,便也双手合十行了个道家礼,说道:“真人客气,请进吧。”
杨千予没想到,这一行竟会是这样顺利。
也许是入城本就比出城嫌疑少一些,也许是因为着连日苦守无果,守城的官兵已经是放松了警戒。
这下杨千予提前做好的那些“准备”,可是一点儿用场都没派上。
得翰嗤笑一声,瞟了杨千予几眼,似乎是在嘲笑她多此一举。他凑过来,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看得紫云真人扭头递过来一个白眼。
紫云真人:“不许说话,你想暴露么?”
得翰:……
这都已经走过了关口,难道他还不能说话?得翰的脸都委屈得扭曲了起来。
再一次回到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不再了,因着全程连日的封锁,路上的行人稀少,显得有些冷清。莳花馆的招牌下面,客人们陆陆续续地走入走出,姑娘们娇笑着,里面传来柳浮生虚无缥缈的歌声。
“姑娘在看什么?”紫云真人问。
杨千予笑笑:“在看红尘。”
“哦?红尘是何物?”
“我若参得偷红尘是何物,便又何来这么多苦恼呢?”
千老将军的尊尊教诲。
杨诚国的冷眼。
狭长的,带着月光的巷子。
广阔的,浩淼的水波。
纷纷扰扰的林山雪落,满树梅花。
齐景杭温润出尘的笑,带着凉意的指间停留在她脸颊上。
还是如此啊!
断不了的七情六欲,放不下的离合悲欢。
心在何处?
心在红尘。
紫云真人摇摇头:“姑娘既然心向红尘,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杨千予一愣,却见紫云真人唱了一声经文,转身走得远了。
一行人进了皇宫,杨千予心里挂念着齐景杭,但现在她不能随意乱走乱看,要谨记自己的身份——一个来给圣母皇太后祭祀的道门中人。
不过好在她脸上带着狰狞的面具,宫人们对她也不甚注意。
“真人远道而来,辛苦了。”纳兰祥领着紫云真人一行人在偏殿下榻,“皇上内务繁忙,多有怠慢,真人勿怪。”
紫云知晓杨千予的心思,问道:“敢问公公,皇上的龙体,可好么?”
纳兰祥:“真人费心了,皇上先前有些不适,已经服了药。”
齐景杭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但精神确实越来越好,有时候瞧着他,已经不像是病入膏肓之人,甚至十三先生和纳兰祥偶尔会产生错觉,觉得齐景杭根本就不曾生病,不曾中毒,他与以往那些兢兢业业的勤劳帝王没什么两样。
在偏殿下榻后,紫云真人这些人是不许在宫里肆意走动的,杨千予哪怕是心里再盼,也只不过在有一日黄昏的时候,远远地瞧见了齐景杭一眼。
这一眼,最先瞧见的就是他的眼睛。
无论是白昼,还是暗夜,是伴着春花,还是冬雪,这双眼都太漂亮,眼角是那样的狭长而深邃。剔透的疏离,温存又漠然。好像夜空里触不可及的星星。
曾经杨千予与他初识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一双眼。
杨千予着迷与这样的一双眼睛。
而后两人如胶似漆,这眼中更多的温柔似糖如蜜,好像春风。
齐景杭那时候是在去御书房的路上,一个小宫女头上戴着两朵梅花走过去,给他行礼问安。齐景杭停下来,问了那宫女几句话。正巧就落在了杨千予的视线里。
他跟那宫女说些什么呢?
是谈论天气,还是夸奖那发髻上的两朵弄梅?
那宫女好像长得蛮秀气,杨千予心里泛酸,说不出的难过。她想要关上窗子发脾气,可却舍不得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只得贪婪地望着,望着……直到他走远,消失在小路尽头。
祭祀那日,天朗气清,寒枝初发。
于天坛之上,昭天地日月神明,紫云真人轻甩拂尘,走上祭台。身旁的小道童端着圣水,跟在身边,亦步亦趋。
杨千予与与她一同的道人们站在两侧,手里轻摇那手窜儿。
齐景杭站在下面,与百官一处,却又仿佛与其余人割裂开来。今日是他母妃的忌辰,为表达对圣母皇太后的哀思,齐景杭在龙袍外,罩着一件素白色的狐皮大氅,那龙袍也与往日的不同,基调更加苍白,龙纹暗淡,衬得他肤色仿若透明。
身覆千秋雪,清寒枝上梅。
杨千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她数次偷看,冷不防他也投来目光,两人的视线一对,杨千予慌忙低下头去,手上的动作便慢了一拍。
说来也怪,她带着那古里古怪的面具,眼睛的位置只有两个小小的孔罢了,在齐景杭那个距离,他根本就无法察觉杨千予是否是与他对视了一眼。可在那一霎那,杨千予竟从头至脚,有了一种被看穿了的感觉。
这感觉让她无地自容,恨不得挖开一个坑跳进去,将自己埋起来。
祭祀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早上的部分完成了之后,杨千予帮着紫云真人收拾了一下祭坛,抱着装有各种道家用具的箱子,走在通往偏殿的路上。
突然纳兰祥与几个侍卫抬着步辇匆匆而来,沿路的宫人纷纷跪下,将头抵在地面上。
杨千予也赶忙将箱子放在地上,跪下来等皇上先过。
步辇从她面前经过,上面坐着的那人清冷如月,她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也不敢去看他的模样。她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期盼着,他会认出自己,认出自己!
可那步辇上的人,连看也未看她一眼,就那样过去了。
杨千予松了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竟是深深的怅然。
自己是在盼望着什么呢?
杨千予抱起箱子,直起身,转头一眼,却看到墙角处衣角一闪,一个穿着褐色宫装的嬷嬷走了过来。那嬷嬷的面容十分陌生,脸上皱纹纵横,但杨千予凝神一看,却总觉得有些怪异。那嬷嬷的脸虽然年迈,但一双眼睛却是十分清澈,那不是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的眼睛,而更像是一个年轻的,爱美注意保养的女人的眼睛。而这个嬷嬷走路的姿势,杨千予也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杨千予刚想走上前去与那嬷嬷搭话,却听到后面一声呼唤。
“那个道人!你,过来!”纳兰祥在身后唤道:“皇上有话要问你,随我过来。”
“我?”杨千予指着自己,惊讶地问。她不敢用自己原来的嗓音说话,怕被纳兰祥认出来,因而还故意压低了嗓子。
“对,就是你!”
杨千予颇不情愿地挪过去,问道:“皇上叫贫道,是有什么事啊?”
纳兰祥:“皇上的心事儿,我这个做奴才的可猜不着,等会儿见着了皇上,要怎么跪,怎么说话,可都知道么?。”
杨千予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地说:“贫道……懂得。”
“懂就好,别到时候出了差错,谁也救不了你。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要说。”
推开殿门,杨千予就看见齐景杭背着手背对着光站着,他的白狐裘大氅颇为随意地披着,龙袍袖口露出的一截劲瘦清癯的手腕,由于久病,而显得有些嶙峋。
杨千予看着他的背影,一瞬间有些恍惚,眼泪瞬间就有点要绷不住,掉下来。
齐景杭转过身来,阳光一瞬间就洒在他脸上了,那样冷酷的一张脸,杨千予第一次知道,本来面对她温暖如春的那张面容,在面对别人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冷漠。
“紫云真人的弟子?”
“是,皇上。”杨千予愣了一下。
“见到朕,为何不跪?”
杨千予心里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竟然看着齐景杭走神了。
纳兰祥狠狠地瞪了杨千予一眼,小跑到齐景杭身边,低声道:“陛下,这些方外之人,不懂什么礼节。”
齐景杭微微颌首。
杨千予赶忙将箱子放到一边,跪下来说道:“贫道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起来吧。”齐景杭伸出手来,想要扶杨千予起来,杨千予刚刚伸出手,突然看到自己的手如最温润的玉石一般,上面的肌肤仿若羊脂,而指甲那样的圆润小巧,带着光泽,这双手根本就不像是道人的手!
杨千予连忙收回手去,低头说道:“皇上!贫道一介草民,身份低贱,不配皇上亲自来扶。贫道自己起!”
齐景杭:“你们方外之人,讲究万物平等,也会在意身份高低么?”
“小道生于红尘之中,努力修道参悟,可还参不透这红尘,自然在意。”杨千予额头见汗,绞尽脑汁解释道。
“好一个,参不透红尘。”齐景杭却笑了,收回手去,走上座位上坐下:“功名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红尘俗世又有谁真正参得透?”
纳兰祥朝着杨千予哼道:“还不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