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一九四九年的春天。这时候,二十四的何美萱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大女儿丁艳,这年六岁。二女儿丁兰,这年四岁。小儿子丁武,马上也一周岁了。虽说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可何美萱仍是漂亮得光彩照人,尽管身体已经稍稍发胖,但却更显示出了年轻少妇那种少有的风韵,魅力只增不减更胜当年。
自打六年前何美萱生大女儿丁艳的时候铲除了以侯参谋长为首的一伙叛贼到现在,这六年间基本上还算平安,加上丁少天小心谨慎轻易不出山,更是减少了好多的麻烦。至于何美萱的父亲何裁缝,丁少天倒是恪守诺言,一直坚持每隔几个月就派人秘密送去钱财。开始两年,何裁缝非要见女儿,都被丁少天派去的人给拦下了。自己去也去不了,女儿来也来不成。无奈之下,何裁缝也就渐渐死了这份心。但他相信,早早晚晚,自己总会见到女儿的。
尽管丁少天的日子过得还算平安,可由于近两年来的局势在不断地变化,便使得丁少天如秋后的蚂蚱开始惶恐不安起来。由于更不敢出山,这两年的日子也就越来越不好过了。主要原因是全国解放的大局已定,解放军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像铁扫帚一样正以势不可挡的威力横扫着一切反动势力。在国民党部队日渐土崩瓦解节节败退的同时,包括丁少天在内的所有土匪武装同样在所难逃。尤其是近两个月以来,外面已传来风声,解放军要攻打丁少天了。所以,近来丁少天的日子就更加地艰难。更让丁少天担心的是,局势的变化不仅使许多匪兵已经开始动摇,就连总部的一些头目也有动摇的苗头了。这就使丁少天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丁少天的日子真的就要到头了吗?他的这种忧患情绪自然地也就影响到了何美萱,使何美萱也不禁经常地想,自己的日子难道真的要到头了?
这天是丁少天的儿子丁武一周岁的日子。
几天前,丁少天就为儿子的周岁生日做上了充分的准备工作。日子再艰苦,也要为儿子过周岁生日。他一面派手下去四周的山上打猎物,一面派人去挖那些长得还不够旺盛的野菜,自己与何美萱,却开始准备上了抓周用的小东西。丁少天准备的有小木枪、舞台上用的小木刀小长矛、小算盘和农具等。而何美萱准备的却是一支小毛笔和小剪刀、尺子及裁缝用的小工具。不难看出,两人对儿子长大后干什么有着不同的希望。
丁少天望着何美萱面前的一堆小东西说:“难道你希望儿子长大后像你和他姥爷那样做裁缝?”
何美萱说:“还是有门儿手艺好。靠手艺吃饭,什么时候都踏实都安全,况且不论朝代怎么变,人都要穿衣服的。”说完这话她指着丁少天面前的东西说:“难道你希望儿子长大后也像你一样舞枪弄刀的?”
丁少天苦笑了一下说:“虽说不论什么朝代也离不开舞枪弄刀的,说实话,我真不希望儿子长大后干这个。不管土匪也好正经的兵也好,正如你说的,还是有门子手艺好。我的希望,是儿子长大后当个商人。”
“那你干嘛还弄这些枪啊刀的?”
“弄这些,并不是希望儿子长大后干这些,只是想看看儿子的兴趣。兴趣,就是开始干的前奏。如果儿子真的对刀枪有兴趣,我们不是可以及早地给他扭转过来了吗?”
“但愿儿子长大后别像我们这样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
不管条件如何艰苦,丁少天还是想尽办法弄了满满几大桌的酒席,尽管不如前些年那么丰盛了,但也足以能吊起众人的胃口了。此时的总部大厅里,各大小头目已围坐在酒桌前,就等着抓周开始了。
小丁武被何美萱抱了进来,在众人的一阵掌声后,小丁武被放在了堆满各种玩具的一块大地毯上。众人立即憋住了呼吸,双眼不眨地盯着小丁武和他面前的一堆小玩具。小丁武长得太像他的爹丁少天了,那鼻子、那眼睛、那神态,活脱脱一个小丁少天。此时,小丁武趴在地毯上,望着这堆小玩具一动不动,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神情专注地像是在挑选一件什么可心的东西。看着看着,小丁武的双眼猛地一亮,伸出小手,一把就抓起了那杆用木棍儿做的小长矛,笑嘻嘻地举起晃了起来。那架势,犹如丁少天当年在舞台上演戏。更让所有人称奇的是,两只小眼睛还随着小长矛上的红缨左右转动。小丁武的这一表现,立即引来了一阵喝彩和掌声。
丁少天望着如此这般的儿子,心里酸楚楚地说:你这小东西,要走你爹的路当个戏子?命,好不了哪儿去啊!真枪真刀的闯天下,更难说。
何美萱对儿子的表现同样是不理想,心说这孩子长大了有不了什么出息。
宴会开始了,丁少天简单地说了几句后,大伙儿便吆五喝六地喝开了酒。
就在大伙儿的酒正喝得高潮时,门外的卫兵递给了小德子一封信,说是第一道关口的郭队长派人送来的,是山外的解放军送给司令的。小德子知道这封信非同小可,便赶紧把丁少天叫到了屋外,将这封信交给了他。
丁少天一见这信是解放军送来的,心里便咯噔一下,赶忙打开了信。内容很简单,是让丁少天向人民伏罪投降,限丁少天在三天内带兵出山放下武器,接受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收缴。否则,人民解放军将予彻底消灭之。落款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纵队剿匪总司令部。时间是1949年4月25日。
丁少天看完这封信,心里顿时凉了个透,脑子也立即成了一片空白。完了,这下算是彻底地完了。半天,他才被身后的划拳声从空白中拉了回来。他思索了一下,心说喝完这顿酒再说吧。
丁少天和小德子返回了大厅。
当天晚上,当众人的酒气都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丁少天把秦大中等几个重要心腹叫到了自己的住处,让他们一一看了这封解放军剿匪司令部的来信。因为这事关系到众人的生与死,所以丁少天提前就把何美萱和三个孩子打发到了秦大中的家和秦大中的女人聊天去了。
等几个人都看完了一遍信后,丁少天问大家怎么办?
几个人一阵沉默,屋里一时死一般的静。
半天,秦大中说话了:“这一次和六年前对付齐大炮和周胖子完全是两码事,那时我们只要抵抗住我们就是胜利。而这次,我们面对的是解放军,也就是说,我们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道理很简单,也很清楚,大家也都知道,从头几年开始,共产党稳坐江山的大局就已经定了。现在,更是板上定钉了。而我们土匪,又是他们消灭的主要对象之一。虽说我们从来没有抢杀过老百姓,可我们抢杀过解放军。所以我说,我们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而且更进一步地讲,他们已经做好了消灭我们的充分准备了。”
一个头目接过秦大中的话茬儿说:“秦队长,你就别说这些了,一句话,我们是投降还是不投降?”
“这句话问的好。”秦大中说,“不投降,我们必死无疑。虽说我们可以借着地势抗一阵子,可也不顶用。日本人厉害吧?国民党有美国人支持也厉害吧?不照样都败在了共产党的手下。我们,更不是他们的对手了。可是,投降又能怎么样呢?就是不被杀头,也得在大牢里呆一辈子。”
“那还不如拼了呢。”另一个头目说。
“对。在大牢里呆一辈子,还不如死了痛快呢。拼一个够本儿,拼俩赚一个。”
“坚决不投降,和共产党拼了。”
“和共产党拼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都是一个口径,誓死不投降。这很符合丁少天的心意,因为他清楚,投降,共产党谁都不杀也得杀自己这个土匪司令的。而他最担心的就是有人主张投降,如果内部意见不统一,那事情就难办了。现在见大家的意见十分统一且又和自己的想法一致,丁少天的心情就很振奋。他清了清嗓子对这几个人说:“各位的想法和意见我都清楚了,不瞒各位,我的想法和各位弟兄一样,誓死不投降。各位说的好,我们就是投降了,共产党也不会让我们有好日子过的。毕竟,我们是土匪,毕竟是抢过他们的东西,杀过他们的人的土匪。他们恨我们,老百姓同样恨我们。好在我们还知道自己的身价,也就清楚了投降后的后果。让我感动的是,各位弟兄和我想到一块儿了,好吧,那就把仇记在共产党的身上吧。誓死不投降,和共产党决一死战。”
“愿与司令共存亡。”几个心腹几乎同时说道。
丁少天更是感动的不行。他稳了稳激动的心说:“咱们都是男人,又是誓死不二的汉子,可是,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怎么办?”
几个人又是一阵沉默。
还是秦大中先说了话:“据我所知,共产党对女人和孩子是从来不伤害的。所以我说,我们誓死不二死而无憾,但不能把女人和孩子一块儿搭上。她们没有罪,她们应该活下去。起码,每年的清明节还能有人给我们烧张纸钱呢。所以我说,在我们准备拼一死活的这三天内,像上次那样,让她们从原始森林那边出去,自寻生路去吧。”
“要是碰上解放军怎么办?”有人说。
“那更好。”秦大中说,“那就更安全了,共产党不但会保护她们,还会安排她们生活的。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向她们说。”
在与妻子儿女就要永远分离的现实面前,这些连死都能放在脑后的土匪头子们,又一次沉默了。
丁少天逐个望了望手下,说:“秦队长说得对,我们不能让女人和孩子和我们一块儿死。她们没有罪。换句话说,是我们连累了她们,是我们害了她们。现在,我们不能再伤害她们了。”
“司令,那您说怎么办?”手下有人说。
丁少天看了大伙儿一眼,坚定地说:“让她们走,一定要让她们活下去。说大了,她们不该死。说小了,日后也好有人给咱们烧张纸,点注香。不过呢,我们千万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们,否则的话,她们是不会轻易离开我们的。那样,事情可就麻烦大了。所以我说,要想让她们高高兴兴地与我们分别,就不能让她们像上次那样去原始森林。那样,她们不但会产生怀疑,甚至说什么也不去。我的意见是,明天早上由几个弟兄陪着,带她们从正路出山,就说是去巩桥镇买些东西。以前,我们每年都这么让她们出去一两次,她们不但不会产生怀疑,而且还会高高兴兴的。出山遇到解放军,一切就由不得她们了,我们也就放心了。至于说我们这方面,我们在做好拼一死战的同时,一定要封死自己的嘴。真相,除去我们几位,任何一个人也不能让知道了。要想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活下去,要想不让我们的血脉断了,我们必须做到这一点。”
第二天早上,这些家眷们带上了大量的钱财,在几个土匪的带领下高高兴兴地出山了。等这些女人和孩子走远后,知道内情的土匪头目们都悄悄地哭了。
丁少天提前就派人给三个关口的队长们送去了通知,让他们的女人和孩子一同随总部的家眷们出山。到了第一道关口,两辆大卡车早已等候好了。
这些女人和孩子们叽叽喳喳爬上汽车后,汽车缓缓地向山外开了去。
正如丁少天所预料的那样,这两辆卡车刚刚走出大山,就被解放军给拦住了。正当何美萱和这些女人不知所措时,坐在第一辆汽车司机边的土匪已把一面小白旗伸了出去。
何美萱只望了一眼,便明白发生了什么。望着威武雄壮的解放军部队和一门门扬起炮筒的山炮,何美萱轻轻地说了一句:“少天,你们这些男人啊。”随即便将三个孩子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护送何美萱她们中的一个土匪将一封信交给了解放军一位姓马的团长,说:“长官,这是丁司令给大军的一封信。”
马团长打开信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这些女人和孩子是无罪的,都是被我们抢上山来的,所以恳求大军宽待她们。至于说我们,只一句话,誓死不投降,欲与你们血战到底。
丁少天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六日绝笔
马团长看完信后狠狠地骂道:“一群混蛋。”接着对旁边的一个通讯员说,“让赵营长派人将这些妇女和孩子送到总部去。记住,要绝对保证她们的生命安全。再有,通知各营的营长,立即到指挥部开会。”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清晨,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纵队剿匪部队向丁少天为首的土匪武装发起了全面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