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美萱她们被带到了巩桥镇,暂时被集中在了一座庙里。当这些女人清楚了自己的男人是为了让自己和孩子活下来才骗她们出山而他们又都是必死无疑时,有的是一副既感激又痛不欲生的样子,欲死欲活地相互抱在一起哭。有的则是暗暗高兴,心说我可逃出来了。而大部分人,却都不哭不闹,只是默默地呆着,心里都在盘算着最关键的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今后的命运会是如何,心情也就因此而复杂起来。这些人,大都是被丁少天一伙抢上山来的。
心情最复杂的要算何美萱了。对于丁少天和他手下人的这种做法,她又是感激又是恨。感激,指的是这些人还算有点人性,不管这些女人是被迫娶来的还是抢来的或是主动送上门的,总归是没让和他们一起去死。恨的是这些人竟把她们骗出山不管了,你们一死了之了,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怎么办?毕竟是人人恨的土匪家属啊,往后的日子能好的了吗?尤其是你丁少天,虽说自己也是被迫无奈走投无路了才嫁给了你,可我毕竟已经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且我也认命了,认命了和你过一辈子。如果你把真相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去死的。可话又说回来了,为了三个孩子,我也不忍心去死啊。这就是我感激你的原因……何美萱的脑子就这么突左突右地想着,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往后的日子怎么办的这个问题上。这是现实的,不可回避的更是迫在眉睫的。自己才二十四岁啊,又带着三个孩子,往后可怎么办?
何美萱又想到了爹。自打七年前离开爹后,自己就一直没有见过爹的面。现在,爹会是什么样子呢?老是肯定老了。水灵灵的女儿被迫嫁给土匪且七年未见,放着谁也会急得未老先衰的。而七年后,自己竟是以一个已被解放军除掉的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的老婆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与爹相见。在为此而欢欣鼓舞,且当年又是为自己嫁个有钱人而羡慕的乡亲们面前,爹能经受得住乡亲们的目光吗?经受不住又会怎么样?何美萱不敢再往下想了,只好暗暗地落泪,边落泪边在心里说:我的命,真是苦到家了。
刘嫂见何美萱如此这般,便上前劝她说:“美萱,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啥。唉,既然到了这一步,也就不必多想了。不管我们往后的日子怎么难过,冲这三个孩子,也得好好活下去不是?有一点倒是让我们足以放心,那就是共产党还是挺仁慈的。由此看来,往后,他们对我们这些女人和孩子,不会太苛刻的。你还年轻,又这么漂亮,碰上合适的,只要人家乐意,你就嫁过去。怎么说,带着三个孩子,没个男人是不行的。”
“一个土匪头子的老婆,谁敢要啊?”何美萱无比绝望地说。
“就看共产党怎么给我们下结论了。”
“能好得了吗?”
“总归,我们没有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况且,我们又都是被逼无奈被他们抢上山的。”
“可又有谁给我们作证呢?”
……
一个星期后,丁少天的这股土匪除少数漏网外,基本全部被歼。而丁少天总部的这些大小头目的真实情况是:当解放军杀进总部把他们团团包围后,看到末日已到的丁少天他们竟然集体自杀了。
何美萱她们得到丁少天已全军覆灭和他们集体自杀的消息时,她们已是被集中起来办学习班的第九天了。九天来,她们不但在生活上受到了党和政府无微不至的关怀,更重要的是她们的思想与心灵受到了一次前所未有的洗礼。通过大量的事实教育与切身的感受,使她们充分地认识到,脱离土匪的生活,实际上是自己生命的一次再生而从此使自己的人生走进了一片新的天地。在这片新的天地间,自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就可以在这片新的天地里重新建造自己的人生价值了。更让她们兴奋的是,党和政府将既往不咎地让她们以劳动者的身份回到人民中间去。愿意和家人团聚的和家人团聚,不愿和家人团聚的政府另有安排,一句话,共产党没拿自己当外人。党和政府的豁达与真诚,使她们从心里深深地感到:共产党不但是人民的大救星,同样也是她们的大救星。为此,当她们听到这个消息时,不但没有为此而生出惋惜,反而大都是一种彻底解放了的神情。正如何美萱说的一句话:“这下更好了,我们就更可以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地重新做人了。”
三天后的上午,何美萱带着三个孩子,怀揣政府的有关证明和一些安置费,在巩桥镇人民政府武装干事冯大奎的护送下,走向了阔别七年的老家——槐花村。一路上,冯大奎对何美萱和三个孩子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与关怀,又是帮何美萱拿这拿那的,又是帮何美萱背这个孩子抱那个孩子,而且关心话的滔滔不绝。女人特有的敏感,使何美萱一眼就看出了冯大奎的心思,可她一不知道冯大奎的细底,二是冯大奎的模样长得又不理想。个子倒是挺高而且魁梧,可长得,怎么说呢?和丁少天一比,那可是差远了。而且长得老,三十出头的人,看上去比四十岁的人还显着老。更关键的是,眼下的何美萱根本就没有这个心思去想这事,所以,何美萱对冯大奎的表现也就给予了不卑不亢的态度。
槐花村已经变了,变得处处是一派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的喜气洋洋的景象。标语、红旗,鲜花、绿树,样样都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使人振奋的感觉。尤其是人们脸上的喜色,更是显出了中国的春天已经到来的象征。
何美萱一进村,就被这眼前所有的一切感动了。仅仅七年的时间,山外面的世界变就得如此之快。可是,眼下自己却以一个人民的敌人、土匪头子的老婆的身份出现在昔日的乡亲们的面前。尽管政府已经把自己划入了人民这边,可乡亲们会怎么看自己呢?就在她举步难迈的时候,一个戴着红袖章肩背步枪的小伙子来到了何美萱面前,十分警惕地问她:“请问,你找谁?”
“我、我……”何美萱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是好了。
冯大奎放下了背上的丁兰,很烦地对小伙子说:“找谁?找你们村的农会主席,在不在?”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小伙子上下打量了几眼冯大奎,反问道:“你是谁,找我们主席干什么?”
冯大奎更烦地说:“我是谁?我是镇里的武装干事,冯大奎。快去,把农会主席叫来。”
小伙子又看了何美萱和冯大奎两眼,这才向村里跑了去。
不一会儿,小伙子领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何美萱只望了汉子一眼,便很大声地冲汉子喊道:“五叔,我是美萱,我是美萱啊。”
被叫做五叔的就是槐花村的农会主席——马林。马林仔细看了何美萱几眼,很快就认了出来,但态度却不卑不亢地说:“好,好。回来就好,头几天镇里就来了通知,说你这几天就回来。”接着又对冯大奎说:“冯干事,一路辛苦了。走,先到村委会喝口水,呆会儿吃饭。”
冯大奎摆了摆手,说:“先把她们娘几个送回家吧,一会儿再去村委会。”
“也好。”马林便领着何美萱和冯大奎向何美萱的家走了去。一路上,何美萱一直低着头,任凭乡亲们投来的种种目光往自己身上砸,任凭乡亲们对自己指指点点。
终于走到家门口了。何美萱激动地刚要往院子里迈步,却被马林一伸手给拦住了,说:“美萱,有件事得先给你说一下。”
何美萱的心咯噔一下,立即意识到有什么不祥的事,便急切地说:“五叔,是不是我爹他?”
“你别着急,你爹他没事,只是头些日子他病了,现在还在炕上躺着呢。”马林说。
“啊?”何美萱什么也不顾了,大喊了一声:“爹……”抱着丁武就向院里冲了去……
何裁缝真正病倒在炕上是几天前的事。其实在一个多月前,他就开始病了。那时,巩桥镇刚刚解放。解放大军在继续南下的同时,也下了消灭丁少天这股土匪的决定,并开始了战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就是在那时,剿匪部队的唐政委在镇里和村里干部的带领下找到了他。这其中就有冯大奎。
在唐政委等人的耐心教育和开导下,何裁缝终于承认了女儿何美萱嫁的人正是土匪司令丁少天。但他一再强调,女儿是被逼无奈才嫁给丁少天的,并将当年如何逃跑又如何被抓回来的前前后后向唐政委等人说了一遍。为了证明他说的都是真话,他还说出了证明人,已不知去向七年的钱三婶儿。
唐政委对何裁缝说:“多亏了钱三婶儿及时向我们提供了这一情况,才弄清楚了您女儿是被迫嫁给丁少天的。不然,作为土匪司令的家属,您女儿的前途将会受到严重的影响,您也会受到一定的牵连。现在好了,既然您女儿是被迫的,我们就会宽大处理了……”
何裁缝对共产党的如此宽容与仁慈打心里表示感激与佩服的同时,也对钱三婶儿的行为充满了感激,并惊喜地对唐政委说:“这么说,钱三婶儿她,还活着?”
“是,而且活得挺好。现在村里正组织人帮她收拾房子,等不了几天,钱三婶儿她就回来了。”
唐政委几个人走了后,何裁缝的脑子就转开了。怎么说,自己的女儿嫁的也是土匪司令,土匪家属的这顶帽子,自己和女儿是戴上了。更要命的是,七年前,乡亲们无比羡慕的是女儿嫁给了城里的大户人家,可到头来却是土匪司令的老婆。往后,自己在乡亲们面前还怎么做人?何裁缝立时感到自己如同是掉进了一个又黑又深的冰冷无比的无底洞,一股透心的凉便使他感到了天旋地转……从此,何裁缝便病倒了。尽管村里给他请来了医生,又吃了不少药,可病情仍是不见好转且一天比一天加重。等到丁少天被解放军彻底消灭,何美萱又有日子要回来的消息告诉他时,他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
这么多天来,多亏了钱三婶儿的一直照顾。但迫于形势,迫于人们的嘴舌,钱三婶儿也只能给何裁缝按时送饭送水,说不了几句话就得赶紧走。她不想让人说三道四,她还得在槐花村生活下去。
何美萱一声撕心裂肺的喊爹声,使炕上已经奄奄一息的何裁缝为之一震。随即,双眼便猛地睁开且有了亮光,接着便缓缓地从炕上坐了起来,冲着门外激动地喊道:“是,是美萱,回,回来了吗?”
“爹。”随着又一声喊叫,何美萱已冲进了屋子,她怔怔地看了何裁缝两眼,随即将怀中的丁武往炕上一放,扑到何裁缝怀中就呜呜地就哭开了,一边哭一边说:“爹,爹,我可见到您了。爹……”
“哎,哎。我苦命的女儿啊。”
父女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这时,冯大奎和马林已把丁艳和丁兰领进了屋里。两个人一见眼前的情景,赶忙放下孩子就都悄悄地退了出去,相互叹了口气就奔了村委会的方向。
丁艳和丁兰一见妈妈在哭,随即也大哭着向何美萱扑了去,一边哭一边喊娘。而此时的小丁武,却闪着一颗漂亮的大眼睛在看着眼前的情景,一点儿哭的意思也没有。
半天,何美萱和爹才停住了哭声。何美萱拉过丁艳和丁兰,又抱过丁武,指着三个孩子一一对何裁缝说:“爹,这是您的大外孙女,丁艳。这是您二外孙女,丁兰。这是您外孙子,丁武。”
何裁缝高兴地点着头。
何美萱接着就叫三个孩子跪在了何裁缝的面前,说:“记住,这是你们的姥爷。快叫姥爷,给姥爷磕头。”
三个孩子都乖乖地叫了一声姥爷,又都乖乖地给何裁缝磕了一个头。
何裁缝边流泪边说:“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何裁缝仿佛一下子被女儿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不但有了精神,而且能下地走动了。他挪着沉重的双腿,慢慢地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酒和十几个鸡蛋,对何美萱说:“快做饭吧,孩子都饿了。缸里还有几斤白面,院里有半畦韭菜,包饺子吃。对了,去把你三婶儿叫来吧。”
“什么,钱三婶儿回来了?”何美萱惊喜地问。
“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个多月了。这么多日子,要不是她常来照顾我,恐怕我早就死了。早上,她还来过一会儿呢。快去,把她叫来。”何裁缝说。
“哎。”何美萱怀着激动的心情,快步向钱三婶儿家走了去。很快,何美萱就回来了,说:“爹,三婶儿不在家,大门上着锁呢。”
何裁缝唉了一声说:“现在村里,人人都在忙啊,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只不定又干什么去了。不等她了。”
何美萱开始做饭,何裁缝就哄着三个孩子玩儿。
饭做好了,一大盆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把三个孩子美得直叫。何裁缝美滋滋地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三个孩子吃。两杯酒下肚,何裁缝对何美萱说:“美萱啊,爹有句话要对你说。”
“爹,您说吧。”
“好。美萱啊,往后,你带着三个孩子,日子,不好过啊。”
“看您说的,怎么会是我一个人呢?不是还有您吗。”
“我?唉,爹总不能跟你一辈子吧?我的意思是说,你呀,得找个男人,居家过日子,没个男人是不行的。尤其像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女人,没个男人护着,更是不行的。”
“这个吗,爹,我看还是往后推推吧。”
“迟早的事,我看还是越早越好。美萱啊,如果有人给你提,你看着差不多就行了。只要对方身体没毛病,能顶起这个家,就是岁数大个十岁八岁的也没关系,人长得看的过去就行了。你要记住,一是你是土匪头子的家属,二是还有三个孩子,只要人家不嫌弃你这些,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是……”
“可是什么?美萱啊,你已经不是七年前的你了。不是你挑人家,是人家挑你了。爹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往后的日子。三个孩子,又吃又喝的,不找个男人,是不行的啊。”
何美萱点了点头。
何裁缝边说边喝,见何美萱终于点了头,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不一会儿,半瓶酒就喝下去了一半儿。何美萱刚要劝爹先别喝了,何裁缝却把何美萱领到了屋门口,指着院内西墙边的那棵香椿树说:“美萱啊,看见那棵香椿树没有?”
何美萱望了爹一眼,不解地点了一下头。
何裁缝说:“记住,从香椿树顺着墙根儿往南走五步,地下埋着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坛子,里面,是一千块银元。”
“一千块银元?爹,您哪儿来的这么多银元啊?”
“都是丁少天这些年派人给我送来的,我花不了那么多,剩下的就都藏起来了,为的就是留给你和孩子们。记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动它。再有,不论谁给你提什么样的男人,你都要坚持住在这个院子里,而且不要把这个秘密告诉他。还有,将来你再找男人,一定要找个穷人出身的。再怎么穷,都不怕。我是看出来了,往后这天下,就是穷人的了……”
饭吃完了,酒喝痛快了,一切该交待的也都交待完了,何裁缝就开始犯迷糊了,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何裁缝这么一睡,就从此睡过去了。带着满腹的遗憾与希望,何裁缝永远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