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

江衔月修成人形的第二天,倾城美名便如初阳般洒遍了南海每一角落,慕名而来的公子哥儿皆抬了五花八门的聘礼堆在江家门口,个个巴望着能将这绝色美人领回家见爹娘。那时,江浸月还是一尾缩在贝壳里睡回笼觉的小鲤鱼,听见屋外喧哗之声几乎掀了屋顶,她一骨碌从贝壳里爬出来便往外赶,怎料迎头却撞上了急如火燎般冲进来的鹤顶红。

“小浸!”鹤顶红一把将江浸月扶住,上气不接下气道,“阿衔呢?”

“姐姐自然在屋里清修,这外面是来强盗了么怎么吵吵闹闹的?”江浸月朝外望去,只见门口熙熙攘攘,许多公子哥们奋力往屋内探头,两眼放光。

“比强盗还凶残!”鹤顶红握住她的手,惨兮兮道,“小浸你快去帮你娘抵着,千万别放那群饿狼进来啊,否则我的阿衔就要被他们生吞活剥啦!”

江浸月白了他一眼,转身向大门口奔去。那苍老的小木门在此起彼伏地冲击下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待江浸月一见那阵势,顿然发现比强盗还凶残的敢情还是鹤顶红,他能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挤出一条小道,突入进来,着实需要极大能耐。

“大婶!你倒是把你女儿叫出来让咱瞧瞧啊!”有人耐不住性子,叫嚷道。

“各位稍安勿躁,小女稍后便来。”人群中风韵尚存的江老太面色绚丽,她一面抚摸各类聘礼,一面打量着门外那群公子哥。江浸月急忙凑过去,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阿娘……”

“快去把你姐姐叫出来,让她看看有没合眼之人。”江老太道。

忽听江衔月那清泠声音在屋内响起:“小女子早有意之中人,谁也不嫁,各位公子都请回吧。”

“你说什么!”江老太闻声一蹦而起,随即怒气冲冲地奔进小木门。

于是那些多金的、痴情的公子哥们皆碎了芳心,却不肯死心,每天赖在江家门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誓死要把江衔月娶到手。鹤顶红也整日整日地在江家幽怨地耗着,生怕江衔月被别人抢了走,任他娘揪耳朵牵鼻子也没把他拽回去。为这个“意中人”他还要死要活了好几天,整晚唱悲歌唱得鬼哭狼嚎,吓得邻居那小婴孩儿也整晚地哭。

后来,终于有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歪嘴巴男人向小红泼去了他们积攒多年的洗脚水,继而一把大砍刀“哐当”一声扔在小红脚下,怒骂道:“你大爷的!人家哭死人催泪,你哭着催命啊!”据说,鹤顶红当时呆了好久,然后转身,默默无闻地离开了现场,连脸上的臭水都没想到要揩干。

然而对于那所谓的“意中人”,江老太并没问出个所以然,将江衔月狠狠责骂一顿后,又怕把那些公子哥们饿着,便呈上家里最拿得出手的海藻豆饼招待,于是江浸月的营养套餐没了,只好盼着她阿娘快些吊个金龟女婿。然后芜萍干儿迅速消亡,于是她的午后零食没了,哭丧着脸乞求自家姐姐的意中人快些出现。直到一碗清汤里再也捞不出一粒浮萍,而那些提亲的人不减反增,江老太终于愤怒了。她扭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问道:“阿浸,你想不想吃海藻豆饼?”

江浸月毫不犹豫地赶紧点头:“想!”

“你想不想吃芜萍干儿?”

“想!”

“你想不想喝浮萍粥?”

“想!”

“那娘去给你抢回来!”说罢,江老太操起一根碗口粗地木棍,呼啸着一路杀了出去。

等江浸月跟着冲过去时,门外早已是一片鬼哭狼嚎。只见江老太手提大棍一阵劈头盖脑地挥打,身前是一群人抱头鼠窜。江浸月开始庆幸她阿娘操的是木棍而不是菜刀,顿时寒意席卷。

那些可怜的公子哥,定是前几日招待得太和蔼可亲,这会儿挥着棍子也未反应过来。江浸月捂了双眼,不敢去看江老太的狰狞和众人的悲壮,大喊道:“阿娘,别打了!再打我和姐姐都嫁不出去啦!”

江老太方才停了手,气喘吁吁地望向江浸月。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正要逃亡,忽然一声怒呵响起:“住手!”

众人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江老太大棍一挥,“聘礼留下,别以为老娘的东西是白养你们!”江浸月立刻默默向她投去敬佩的目光……

那群人赶紧放下手中的东西,虽有不舍,但依旧浩浩荡荡地奔出了她们视线。

“宁可终身守空床,不伺江家丈母娘”,江老太的恶名由此流传出去,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人敢上门来提亲,她倒也乐得清闲。

长夜阑干,月落瀚海。雪涛轻轻拍上沙岸,带来一阵凄婉渺茫的歌声。临海远眺,一搭眼遍望见天海相衔之处,那礁石上一位纤瘦美人沐风而唱,她一头熠熠生辉的金发,犹如暗夜里那伴月孤星。

江浸月穿过薄浪,透过蔚蓝海水清晰看见了她脸上的顾盼:“就知道你在这儿,阿娘叫你快些回去祭拜阿爹呢,姐姐……”

江衔月俯下身将江浸月捧进掌中:“你说他会回来吗,阿浸?”

江浸月摆摆尾巴换了个合适姿势趴在她掌心:“你等他快二十年了吧?”

二十年前,江衔月修习仙法体力耗费过度,被汹涌的海浪冲上沙岸,埋进了泥沙里动弹不得。就在她快要窒息时,夜空中突然降下一位白衣如莲的仙君,他俊美却又孤傲的脸一如月华浅浅,凭生出令人可望不可即的冷漠来。他把她从泥沙里救出来,并渡给她几股真气,然后与她一同走进了深邃的南海里。

江衔月抚着掌中小鲤鱼额心那一颗赤红的朱砂痣,若有所思道:“阿浸,二十年前的一切你果真都不记得了吗?”

江浸月茫然地点点头:“姐姐你不是说我生性顽劣,二十年前不小心在礁石上将脑子磕伤,记忆便失了吗?而且,你说过那些记忆不重要……”她的确失了段记忆,关于二十年前的一切,是迭荡是平稳,全成空白。就像某个夜晚沉沉醒来,却不记得梦中的一切,然后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老太指着一尾金灿灿的小鲤鱼道:“她是你姐姐江衔月,你叫江浸月,而我是你阿娘,还记得吗?”

“确然不重要,你只需好好记着如今便足够。”江衔月突然勾起嘴角安抚地笑了笑,看无涯海水漫过心头,纵是枯等或是遗忘,最后都会被淹没得了无痕迹。

过了几日,江衔月受她师父禋阳仙君之命前去龙宫为龙王送寿礼,前脚刚走,鹤顶红后脚便跨进了江家小木门。

其实鹤顶红本名曰:孟惊寒,是一只爱慕了江衔月好几年的丹顶红白锦鲤。“惊寒”二字应是源于他头顶那一团如火的红色似乎驱走了浑身银白如雪融水的寒意罢。江浸月感慨:这可真是个纠结的长像啊!

鹤顶红没见着江衔月,便将尚在贝壳中挺尸沉睡的江浸月摇醒:“你姐姐呢?”

江浸月本着二十年未变的深刻友谊强忍下想打他的冲动,睡意惺忪道:“姐姐一大早就随她师父去龙宫给龙王贺寿了。”顿了顿,“她眼里没有你,死心吧!”

谁知鹤顶红并不难过,反而将脑袋一扭:“我还为你姐姐不在便勉强带你去海之角看患羽花,不过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江浸月眼睛一亮,猛地从贝壳里爬起来:“你说,患羽花?!”

患羽石是世间最不易见的石头,唯独在南海海之角分布得最普遍,据说还是当年掌管凡人命格的靳宿仙君路经南海不慎遗落在此。这种石头很是奇异,它们每逢一千年开一次花,呈明紫色,状似羽毛,一簇簇汇集成团,甚是惊艳。或许正是因为开花不易怕叫人摘了去,所以才会有花期之时受不得任何触碰的怪僻。一旦有人碰了它,它就会平地召起巨浪将人卷离个十万八千里。

江浸月看得极为痴迷,惊不住感慨道:“好漂亮啊!小红,等它们生出小石头,我们就拿回去养在家里!”

“你就不怕它将你家房子掀了么?到时候你阿娘不抽死你!”

“哎我突然想起姐姐她最喜欢患羽花了,要不你摘一朵送她吧,她定会很喜欢的。”江浸月眨一眨天真的大眼睛。

“我说你不想见到我也不用这么歹毒吧,万一我被卷跑了回不来了你还不得哭死。”鹤顶红狠狠瞪她一眼。

就在此时,不远处一辆白玉雕车由两只龙虾精舞鞭护着疾驶而来,乍一看这华丽阵势便知不是平凡之辈,赏花的小鱼虾慌忙躲闪,眼看马车就要撞上路边沉醉花间的江浸月,鹤顶红赶紧冲去把她推开,背上已被抽了一鞭子。

“闪开,蠢货!”一只龙虾精骂骂咧咧。

鹤顶红怒不可遏,凌空召出一个大火球扬手便砸了过去,那风光无限的白玉雕车立即被火焰包围,两龙虾精惨叫一声滚下车,忽见车内碧色身影一闪,眨眼那体态妖娆的女人已轻轻落在他们面前。女人冷哼一声,精致的面容上尽显傲慢之意:“好大胆子,竟敢烧我的马车!”